臘月初三,南淵陸先鋒島嶼聽瀾。
迴廊上走過一個身穿墨藍大氅的年輕男子,他手裏小心地捧着只白玉碗,裏面盛着的褐色液體還在冒着熱氣。
廊檐上積着雪,院落裏也被厚重的潔白遮蓋了,只有檐下尚算乾燥。徹骨的寒氣從雪中散發出來,只在院裏待了片刻,孟子笙就覺得自己整個人從頭到腳都被凍透了。呼出的一點熱氣轉瞬就被凝成白霧,在通透澄淨的空氣中散開。
他快步走入主屋,穿過懸掛的重重羅幕,走到靠坐在爐邊的女子身邊,俯身將白玉碗遞給她,關切道:“好些了嗎?”
安紓宥放下書,將藥碗接過,轉手放到一旁的矮几上,看得孟子笙皺眉。
“再給你把爐子燒熱些?”
安紓宥輕輕搖頭,“再燒就要把人烤乾了。是不是要過年了?”
孟子笙沒有想到她會問起這個,愣了一下後回答:“對。不用你操心,給東淼各家和各房的年禮我都已經安排好了。”
“幸苦。”安紓宥又問,“今年有安排煙火嗎?”
孟子笙有些跟不上她的思路,如實道:“有。”
她淺笑了一下,如同空谷開放的幽蘭,轉頭望去,目光穿透層層羅幕和院牆,不知落向何方。
開口時,聲音乏得像是被抽乾了力氣,又奇異的有着令人心安的平緩,和一點淺淡的愉悅——
“那就好。”
*
臘月初九,東淼陸,長定城。
天色有些陰霾,水墨色的陰雲懸浮在這座繁華的城池上空,但絲毫沒有影響人們的熱情。
臨近年關,街巷張燈結綵,行人成羣結隊地在門店小攤前流連,手裏拎着大小包袱,裝着肉食酒水、燈籠綢緞。商販臉上洋溢着不自覺的笑容,樂呵呵地挑貨叫賣。
年節就像一缸樂融融的池水,浸在其中的所有人,不論得意失意、貧寒富裕,都會被這種融融的氛圍包裹,嚐出幾分被叫做幸福的味道來。
熱鬧的主街上,接親的隊伍像一條火紅的長龍,蜿蜒延申出三條長街。炮竹的炸響驚動了檐上的積雪。沿途人們紛紛避讓,在忙碌的空隙裏抽出精力觀望這氣派的陣仗。
隊伍當頭一人縱馬慢行,亮眼的紅服勾勒出青年修長挺拔的身形,一雙長腿從衣襬下伸出,踩住馬鐙,穩穩坐在馬背上。周圍喜慶熱鬧的氛圍將他嚴絲合縫地包裹,青年眉眼卻依舊淡然,平和地注視着前方。打量的目光高高低低集中在他身上,帶着好奇或探尋的意味,都沒有影響到他半分。
人淡如竹,出紅塵三分。
鑼鼓聲沒能蓋住的交談傳入他耳中。
“這就是容家的公子吧?”
“可不是。容家這回算是雙喜臨門了,前不久容大人才繼任總督,現在他的兒子又娶了乾雲林家的女兒,以後可不就一手遮天,說什麼是什麼?”
“這算什麼?有那本事,先把西海域拿下來呀。”
“噓——不要命了!”
容枕恍若未聞。
眼前突然掠過一塊白色,遮蔽了他的視線。
青年緩緩擡頭,岑寂的目光望向遼遠天幕。
周圍的人羣不由也跟着他向上看,看到了一片片旋轉飄飛的潔白,正緩緩落向大地。
大婚遇雪,自然不是什麼好徵兆。人羣安靜了下來,交換着竊竊的氣音。
容枕卻不以爲意地繼續平視前方,眸中多了點笑意,不知道在笑誰。繮繩握在他蒼白有力的手中,他輕輕縱馬向前,帶着身後逶迤的隊伍加速前往目的地。
寬敞的院落中,懸燈結彩,大紅的羅帷掛滿了屋脊廊橋。
新嫁娘早已提前一日入了城,男女侍者們打起精神,手捧各式精緻器盞在院內站好,屏氣凝神,生怕出現一絲差池。
梳着雙平髻的侍女一路小跑進入屋內,對鏡前端坐的女子行了一禮,語氣帶着掩藏不住的心慌,“姑娘,外頭下雪了。”
林馨月緩緩轉身,沒有看惴惴不安的小侍女,反而望向門口。
“是嗎?我去看看。”
侍女的眼睛瞪大了,“姑娘?”
林馨月兀自起身,往門口走去。
侍女慌了,連忙跑到她身前攔下,“姑娘,迎親的隊伍馬上就到了,您現在不能出去……哎!姑娘!”
最後一重羅帷掀開,柔如鵝羽的雪花在新嫁娘額頭凝脂般的皮膚上輕觸,飄搖落地。更多的落雪點在了細緻盤起的烏髮上,在纖長的眼睫上,慢慢融化。
一院侍者深深垂下頭,無人敢看她。她站在門前,大紅的嫁衣融入滿院的喜氣中,人卻與漫天大雪相合,像要順着降落人間的紛揚迴歸九天。
畫面凝滯,許久,林馨月收回了仰望天穹的目光,轉頭見侍女早已跪在了地上,伏身瑟瑟發抖。
她張張口,道:“把蓋頭拿來吧。”
*
臘月二十,東海。
朦朧的海霧縈繞,望遠鏡裏一片灰濛。汪洋一眼望不到盡頭,四面八方都是無邊無際的海水,港口停泊時還偉岸無比的船隻,在海水的包圍中竟顯得如此渺小。
黎衿沅剛想收起望遠鏡,鏡筒中突然捕捉到幾點黑影。排列整齊的艦隊航出海平線,迎面而來。
她仔細辨認一番,看到桅杆上標識着東淼海隊的旗幟後便翻手收了鏡子,示意舵手保持航線。
兩支艦隊對面行駛,在浩蕩的汪洋上逐漸接近。從船舷邊望出去,巡海船艦龐大的船身直直壓過來,桅杆高聳,巨幅白帆遮蔽了大片海面。
船面開闊,執劍兵士氣宇軒昂,各司其職,甲部上一行一止井然有序。
黎衿沅領隊隨船護衛,已經在海上連續航行了將近半月,極少見到其它船隻。她隨意瞟了對面幾眼,目光瞬間被吸引。
年輕的護衛隊長自船首轉身,循船舷向後漫走幾步,冷不丁衝對面主艦吼道:“陸艦長!好久不見。近年關了還有任務?”
她聲音爽朗,一嗓子吼來不少人注目。船艦甲板上,披甲執劍的青年回頭,目光斯文沉靜。
看到她,陸蘊微訝,點頭回道:“職責所在。”
並行不過須臾,兩人很快擦肩而過。黎衿沅沒有再往前走,灑脫一笑,幾步跨回船首,遠眺前方航線。
不過,她馬上就能回家過年了。
*
臘月廿三,南淵陸最南緣,空城盡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