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宬坐在椅子裏,雲落落背對着他,屈膝抱着腿坐在他的身前。
而封宬正擡手,替她將那一縷縷的頭髮束在頭頂。
明晃晃的光線裏。
分明四周皆是鬧意,可他們的周身卻自在而悠然。
那一方安靜的天地,彷彿誰也滲透不進去。
雲皓看着,忽然就想到了多年前的靈虛觀中。
也是這樣的夜。
雨過天晴,漫天星爍。
小小的落落,被師父帶回破破爛爛的靈虛觀,師徒倆手忙腳亂地給她準備洗澡水,薑湯,和他小時候的衣裳。
那一天。
帶着雨意的夜風中。
師父也是這樣,坐在院子裏,擡手,將小小的女孩兒的頭髮,一縷縷地抓起,認認真真地盤在頭頂。
他蹲在前頭,望着捲起大大的袖子喝薑湯喝得小臉紅撲撲的女孩兒,問:“你以後,就是我的妹妹了麼?”
女孩兒不會說話,只用一雙安靜的眼睛看着他。
師父笑着說:“是啊!這就是你的妹妹了!以後,要好好地護着她啊!”
“大師兄。”
忽而一聲輕喚。
讓雲皓一瞬不知是回憶還是現實。
他有些恍惚。
“大師兄。”
喚聲從虛無落入耳廓,他擡起眼。
看到那個女孩兒。
她穿着那件他穿小了卻師父縫縫補補過許多回的道服。
雲皓彷彿一瞬回到多年前,第一次穿上他的衣服時的情景。
然而眨眼一過十多年。
那被大大的衣服遮住了手腳的女孩兒,如今已出落得亭亭大方娉婷動人。
她頂着工工整整的道士髻,安靜地站在那裏。
光影在她的背後無聲地鋪開。
她隔着四方的小院,隔着熱鬧的夏夜,隔着漫長的歲月牽絆。
對他說。
“大師兄,過來。”
院子裏,所有的人都轉過臉看向他。
封宬無聲地退到一邊。
雲皓終是慢慢地站起身,朝那女孩兒走去。
一步,牽着他的袖子,第一次喚了一聲‘大師兄’時,他激動地要蹦上天。
一步,是她拿着師父偷偷給的米餅子,要分給他一半兒。
一步,是她將挖的到處都是的米飯糰一團,自己喫掉,卻將碗裏的大半全塞給他時。
一步,是她陪着見識人心不堪後太難過的他,在靈虛觀的門檻上靜靜地坐了一夜。
一步,是她站在靈虛觀那搖搖欲墜的大門內,安靜地問他:“大師兄,你不回來了麼?”
他來到她的面前,站在臺階下,滿心苦澀地看她。
輕顫着開口。
“落落。”
時隔多年。
他終於又一次地,當着她的面,喚了這一聲。
雲落落站在臺階上,卻沒開口,她只是看着他。
隨後,卻轉身,走進了屋內,然後站在桌邊,再次朝他看。
雲皓看到了桌上的靈牌。
眼瞳一縮!
他呆立在那兒。
就聽內裏傳來雲落落的輕聲,“大師兄,來觀主這裏。”
只覺腳下千鈞,竟一步也邁不開。
還是封宬在旁低聲提醒,“大師兄,進去吧。”
他才晃了晃。
踉蹌着,上了臺階,跨過門檻。
艱難地走了進去。
盯着那桌上的靈牌,眼前景象猶如蝶影,忽而紛爍。
“哎?臭小子,別哭啦!人死不能復生。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啊?”
“以後就跟我姓雲吧!哎呀!又哭鼻子啦?羞不羞?”
“蠢小子!這麼比劃!這麼拿劍!哎喲我的天!瞧你這木瓜腦袋!”
“你大爺的!誰欺負我徒弟!格老子的混蛋!老子跟你拼了!”
雲皓攥緊拳頭。
就聽桌邊,雲落落溫緩的聲音,再次響起。
“大師兄,跪下。”
門外,封宬擡眸,白影暗七等齊齊望來。
桌前。
雲皓‘噗通!’一聲,跪在了靈牌前!
雲落落拿起了一柄已微微泛黃的拂塵,走到了雲皓身邊。
看着雲皓,道,“大師兄,我要替觀主罰你。”
雲皓愣愣擡頭。
就見雲落落擡起了手裏那柄觀主常用來在靈虛觀裏當雞毛撣子撣灰的拂塵。
“唰!”
狠狠地抽在了雲皓的後背上!
雲皓猛地一顫!
門外衆人齊齊色變!
飄立在院中的紫鳶擡起頭來。
滿院的小紙人安靜地懸在她的身後。
卷着袖子從浴房回來的四喜低呼一聲,被旁邊的蘇青按了一下,朝他搖了搖頭。
四喜連忙捂住自己的嘴。
門口,封宬望去,看向雲落落低垂的側臉。
她道,“第一罰,罰你一別三年杳無音訊。”
雲皓猛地攥緊拳頭,低下頭,沒有出聲。
雲落落看着他,說道:“你可知,觀主日日夜夜坐在靈虛觀屋頂,看那來往山下的貨郎,就盼着誰能給靈虛觀送一封信上來。”
雲皓眼底血絲驟起。
“可是,一次都沒有。觀主等到了最後,都沒有。”
雲落落再次擡手。
“唰!!”
毫不留情的第二次抽打聲,震得每個人心頭髮麻。
雲皓募地繃緊後背!
就聽,雲落落輕輕緩緩的聲音又道。
“第二罰,罰你遇難不提隱瞞師門。”
她說:“觀主從未放棄過調查大師兄家門之事,可大師兄一意孤行,不曾想過,若所遇兇險,觀主會如何擔心?”
雲皓的眼裏落下了淚,一大顆一大顆地砸在地磚上。
“唰!”
第三次抽打,破風之聲,讓衆人知道,雲落落並沒有留半分的情面。
夏日本就衣着單薄。
雲皓的後背已隱隱滲出血色。
他卻一動不動,跪在那裏,任由雲落落的抽打。
聽她說。
“第三罰,罰你明知觀主離世卻未曾露面。”
雲皓‘嗚’地哭出了聲,卻很快又壓了下去。
雲落落的聲音裏聽不出多少的情緒,似乎情念起伏都不曾對她有半分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