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泤畫:孤妝卷 > 第一卷(情桃辠),第二章(白桃)
    輪軸攪卷,牛車緩至。

    黑牛慢踱,拖着車白絨拐進巷子。

    “誒天!……着火了?”絨絲鼓扯,露出張扭曲的人面。鼻翼吸動,大小不一的眼皺起,驚異遠望。

    銅漆朱門焦黑斑駁,門庭參差殘損,搖搖欲墜。

    初秋的風微涼舒暢,醜陋的人面卻已冷汗飄淋,“這……這這……“

    白絨堆裏爬出一圓潤的矮胖身影,笨拙地翻下牛車,微絨浮落,長袍拖地,疾步跑去。

    面目全非的緊鎖大門前,矮胖人影顫慄停滯,厚積的灰燼遍地,錯亂相撞的腳印雜濁蔓延。

    上方,赤底明澈、內斂煙雲的遊金鑲邊匾額懸着,嶄新卻空蕩無字。

    “勞煩通傳,台州象縣江廉,前來拜尋好友章麟。“

    “可是尋表……璘少爺?“

    “是,勞步通傳。“

    小蓮巷,章府。

    江廉迂迴踱步,心中迫然急促,朱門開,家僕厭煩揮手,“既是找璘少爺,便進來吧,不過你得於腳門進,你自行去吧,會有人引你進府的。“

    獅哮銅鎖哐啷回鳴,疲途勞趕卻被拒之門外,江廉憤然困惑,怪異地看了眼那自己背了三日夜面上乾柴遮蓋的筐子,心下墜墜,焦躁不已。

    林鐘六月,夜色半退的一日清晨,山風倒灌,江廉頭暈目眩,醒時竟發現自己正背靠括蒼山壁半山腰一顆長滿白桃的樹下,四肢綿軟,衣薄面熱,身上僅着昨夜睡時的單衣。初時,江廉以爲許是營生着同行買賣的哪戶人家做的這荒唐事,不明白這人是如何悄無聲息將他從家中擡到此處的。氣憤下山,才走至山腳柳東村的外頭,江廉便因受寒發熱失去意識。

    一番喧嚷,江廉被進山的農戶發現,輾轉送回鎮上家中。爹孃擔驚竭慮,未免再出事,便找來一壯實小撕看門守夜。翌日睡前,江廉憂懼,他害怕明日醒來自己又會在那山上,於是裹着悶熱的冬衣睡下。第三日,江廉大汗驚醒,盯着東牆所掛枯燥的山雨飛鯉圖良久,才稍安下心來。

    第四日午後,江廉正喫着菜粥,便見娘攙着爛醉的爹進來,江廉忙披上外衣幫忙,“娘,可是姑舅家的堂兄得那鄉貢之名,不知何時趕赴京師以備考啊?”

    娘喘着氣並未理會,扶着鬧騰的爹喝了些涼茶睡下,才嘆口氣,“不是,我與你爹去了和咱家常有爭執的幾家子,看看可是他們夜半將你擄走,只是……”娘又哀嘆一聲,才道:“只是,我二人先去了那趙家,誰想那趙家人竟早有意將二女嫁於你大哥!”

    “娘說的可是那兩回子定親,過門前夜夫家無緣退親的趙婉?“

    “是啊,娘總覺得那趙婉有些怪,我與你爹啊,也不好當面回絕,便找理由搪塞。在趙家用了飯,你爹喝了不少,娘本想着先回來,明日再去,你爹說不放心,定要去另兩家,娘拗不過他,我二人就去了明下街的李家,卻是無人,聽相鄰街坊說,幾日前李東順便舉家去州城祭祖了。還有那與咱家鋪子同巷的張家,院裏牆外圍了好些人,怕是犯了事,唉,也不知此刻如何了……”

    家中人和善,從未與人結怨,母子二人一番琢磨苦討,仍毫無頭緒,便將此事擱下了。

    又愁楚兩日,貢名揭露,江廉堂兄穆簡之落冊,宴邀親鄰,江廉與穆簡之同幾位好友杯酒成糜,多日來的鬱結揮散,江廉笑了笑,挨着身旁鼾醉的少年趴於桌案,沉沉睡去。

    頭頂重重一擊,毛絨剔透的白桃滾落,江廉哀痛出聲,迷惘睜眼,林壁巍峨,煙雲排月,似有些熟悉。

    江廉暈乎擡頭,綠白的光交錯,竟又是那七日前他被丟棄的山側桃樹下。“怎……怎會……“潛藏壓抑的恐懼洶涌,江廉驚駭跌撞着跑回家,鳴鼓報官,引着衙役進山,然摸巖走石一個時辰皆不見那江廉所言之地,於是,待江廉被嚴訓責難一番,氣憤的衙役才滿意離去。江廉不解,他一早下山至家中再去衙門也不過小半個時辰,可爲何上山卻再不見那斷壁枝桃呢……

    江廉跑去了鄰鎮的叔孃家做客,緊張不安地又過了七日。

    清晨,江廉又一次坐在育滿白桃的樹下,精神即欲崩裂,爹孃無法,請了鎮上神娘做法,那神娘看了眼榻上表情古怪癱軟的江廉,只道:“疲濁相合,先生夢遺,過些日子便好。“

    六日方過,江廉心力交瘁下山,入寺虔誠禱拜,然如上天下罪,仍每隔數日江廉無論身在何地,次日一早皆會被砸醒於樹下。

    “你老實和娘說,你可是在外面幹了什麼不得了的事,害得人家找上門來?”江廉望着嚴肅的爹孃很是無奈,“孩兒從不與人結怨,就算是平日裏略帶些生意上的爭鬧也是常有之事啊……“爹孃見他這般,便也不忍再責備。

    然次數多了,鎮子上便傳言他被妖邪惦念,過幾日便會被招去那隱惡之地。甚有夜子時,守門的小撕忽見江廉出門便跟上,暗色縹緲,幾步相隔,卻在一個拐角處跟丟了。

    夏日飛逝,直至,仲秋之季,家中鋪子本就忙碌,江廉疲憊了一日歸家,爹孃用飯時因鎮上寒家遭賊,無意提及那去年孤霜撒雪的小寒深夜家中遭賊的事,江廉愣怔,忽而想起什麼,霍然起身跑回自己房中,在衣櫥內翻找。

    泛黃飄着股黴土味的絨襖裏擱着張皺巴的紙箋,上曰“萌生,明州府中生事,勿念,現有一事,勞廉兄於明年深夏摘我二人兒時於蒼山崖壁所遇那桃樹之果,送明州,甚念,璘。“

    江廉大驚,他想起了梅雪飄飛、去年小寒夜大雪蓋了鄉鎮,江廉早早便歇下。夜裏,他正熟睡,迷糊間聽得斷斷續續的敲門聲,江廉奇怪睜眼,昏暗的窗上印出大片奇形的陰影,就像那被打腫了半邊身子的妖怪正趴着窗與他相望。

    江廉倉皇坐起,“誰?”,宣窗上,迷朦的鬼影突然抓撓拍打,江廉頭皮生麻,跳下牀剛欲叫喊,噼啪哐當的亂聲炸響,院中有罐瓦流瓶碎裂,爹孃被吵醒,屋外響起熙攘的叫罵,似是有賊人被家僕追出院外,江廉赤足奔於門側,輕捶胸口,將門拉開趾縫。

    籠燭熄暗,銀妝白地的院中空無一人。

    而這信亦是第二日江廉推窗於隔縫間發覺。江廉疑惑,莫不是這賊人便是他那貧酸好友章璘麼,可那窗外所趴又是何人,亦或是……

    江廉算了日頭,他跑去找來一碩大竹筐捆於胸前,難受地抱着其睡下。翌日,江廉被砸醒,他痛呼擡頭,綠枝亂葉,目之所及卻無一顆白桃,江廉大驚失色,連忙解開筐子艱難爬樹,孤零的十多顆白桃隱匿樹端,江廉顫着手一個個摘下。三日前……六日前………他隱約記得每每他醒來頭頂不皆是白影搖曳嗎………可此刻,江廉惱恨自己無用忘事,害得讓他人捷足先登將這山桃摘去了大半。江廉不再耽擱,下山回家同爹孃說了聲,取了些銀錢,便急忙搭車趕往明州。

    跟着腳門外等候的僕人進了章府,繞過後院走進一偏僻小徑,江廉皺眉,卻不多問。

    荒絕孤寂的小院門前,僕人作了一揖不待江廉迴應便跑遠了,江廉不悅,推門走了進去。

    一進的小院唯兩間屋舍,江廉猶豫着掀開主屋布窗,迎面一壑紋乾裂醜惡的老皮正對他,江廉大叫後退,“你……你是……”

    無字匾額的奇怪府門外,矮胖人影期期艾艾地踱來走去,焦慮萬分,卻不敢上前,那滿地的腳印冒着縷縷黑渾的霧氣,原本熟膩的腥臭妖氣只獨獨平着半分人香,此刻卻是鬼息摻濁,以及……金澤閃沒……

    悠遠模糊的腳步襲近,矮胖人影豁地回頭兇惡齜目。

    黑布衣碎片長衫束帶,姿容乾白,嘴角一顆血痣緋紅,瘋沚漠肅然自矮胖人影身側而過,踩着雜亂的腳印步上石階,忽而停下,瘋沚漠回頭,皺眉看了矮胖人影許久,似纔想起什麼,晦暗的眼眯起,道:“你可是祝孃的小鬼?”矮胖人影看清來人,瞬時背脊生寒,卻頗爲驚喜地跑上前,乖立垂首,待聽得瘋沚漠詢問,立即回聲應道:“……是,是!”

    “進來吧。”瘋沚漠放輕了語氣,步伐幽緩,推開焦黑大門走了進去。

    矮胖小鬼掩鼻強忍濃烈的焦臭,雙眼凸厲,壓下對那黑霧的不適一腳狠踩瘋沚漠所過無事的腳印上。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