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了三天三夜的秋雨,將夏天殘留下來的那點子餘熱驅逐得乾乾淨淨,安定城從裏到外都染上了涼颼颼的氣息。

    在雨停的這一日清晨,病了多日的許家夫人起身下牀,來到窗戶邊上,伸出一雙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手。

    她輕輕一推。

    “呼——”

    寒風直直灌入,半點客氣也不講,把年輕孱弱的婦人吹得晃了一晃,單薄的衣衫緊緊地貼在身上,一頭烏黑長髮卻逃命似的向後飛揚。

    羅衣——如今這具皮囊裏住着的鬼——微眯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做鬼的時候不覺得怎樣,如今做了人,才知道做人比做鬼好太多。

    空氣裏充斥着濃濃的水汽,吸進肺腑裏,清冽甘甜,叫人只覺得渾身毛孔都要打開了。羅衣享受了片刻,依依不捨地關上窗子。

    這具身體不久前小產了,在牀上病了好些日子,經不起這樣的冷風吹。

    忽然,一道身影飛快地躥過來,“啪”的一聲,趕在她前頭把窗戶關上了。

    “夫人!您不要命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紅着眼眶,責怪又痛心地看着她道,“您還坐着小月子,怎能這樣吹風?”

    一邊說着,一邊扯了她的胳膊往牀邊走。

    “都過了這些日子了,您好歹想通吧?總不能爲了那麼個玩意兒,好好的日子都不過了。”

    小姑娘是原主李曼孃的貼身丫鬟,小蘭。

    不久前,李曼孃的丈夫要納妾,李曼娘不允,兩個人便爭執起來。錯手之下,把李曼娘肚子裏的孩子撞掉了。李曼娘心中積鬱,纏綿病榻,久久不好。

    “像大爺這樣品貌、家境的男人,有幾個家裏沒小妾?”小蘭彎腰鋪着牀褥,一邊勸說道,“大爺守着夫人過了這麼些年,纔要納一個妾,算是長情的了。”

    “再說了,那位是煙花巷出身,折騰上天也撼動不了夫人的地位,夫人實在不值得爲這麼個人糟踐自己。”小丫鬟鋪好牀褥,扭頭請羅衣上牀,擡眼一瞧,頓時愣住了。

    夫人的眼神……

    “嗯。”羅衣點點頭,對小蘭微笑,“我以後都想開,不再難過,也不折騰自己了。”

    小丫鬟看着笑得溫柔的夫人,卻覺得後腦勺發涼。剛纔那驚鴻一瞥,真個兒像是見了鬼。然而此時笑得毫無芥蒂的夫人,又叫她不太敢相信:“夫人,您真的想通了?”

    羅衣剛要點頭,不防屋門忽然被人推開,一個年輕男子走了進來。

    “曼娘醒了?”頗爲清朗的聲音,煞是好聽。

    羅衣擡頭看去,只見進來的男子約莫二十四五年歲,他穿着一身很講究的錦緞長衫,腳下的靴子更是用金線勾勒着花樣,一看便是身家富貴。偏他生得也不錯,眉眼俱是風流,笑時含情,不笑時含威,最叫年輕女子抗拒不了。

    正是李曼娘少年結髮的丈夫,許連山。

    羅衣看了他一眼,就收回視線,蹬掉鞋子爬上牀,爲自己蓋上溫軟的被子。

    這副身體還病弱着,需得好好養護。

    許連山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妻子已經換了個芯子,他負手立在牀頭,擰眉說道:“你鬧了這些日子,該懂事了罷?後日金香兒就要進門,你收拾幾間屋子給她。”

    金香兒便是那個煙花巷的女子,據說是清倌兒,從來不接客的好女子。

    羅衣擡眼看他,微微笑着:“好,我不鬧了。”

    笑意並不達眼底。

    當年,李曼娘乃是秀水村最漂亮的姑娘,十里八鄉沒有比得上她的。她家裏又頗有些田地,求娶她的人家無數,可她最後選擇了下嫁給窮小子許連山。

    有了她豐厚的嫁妝,窮得連一件不打補丁的衣裳都穿不起的許連山,開始轉了運。他買了一間又一間鋪子,一片又一片土地,最後在安定城買了一座大宅院,落地生了根。

    今年是許連山與李曼娘成親的第六年。許連山覺得,自己在六年的時間裏掙下了這樣豐厚的家業,是極有本事的。而像他這樣有本事的男人,不該被年少時許下的諾言束縛。

    什麼諾言呢?便是哄得李曼娘心花怒放的:“我這輩子不論是貧是富,只守着你一個。”

    如今,他背棄誓言不說,就連害了妻子小產,都沒打消納妾的念頭。

    “許郎等了這些日子,很着急了罷?”羅衣倚在牀頭,仰起臉看他,一臉歉然地道:“可是許郎,我才小產了,實在擔不起這樣的負累。”

    許連山聽了,立時擰起眉頭,不悅地道:“你不要推三阻四了!她是一定要納進來的!早晚的事,你何必叫我不痛快呢?”

    他認爲羅衣不願意,才推脫。

    羅衣覺得心尖似被人掐了一下,一時呼吸都頓了頓。

    約莫是這具身體殘留的情感。她想了想,垂下眼睛,低低地道:“許郎,你要納妾,便是往我心上扎刀子。你還要我親手佈置你們的喜房,是逼我自己拿着刀子往心口捅?”她擡起頭,眼裏含了指責,“許郎,你的心當真就這麼狠?”

    李曼娘是個老實姑娘,口舌並不伶俐,自從許連山要納妾,種種委屈一齊涌來,她都是有苦難言。如今羅衣成了她,自然要把她沒說出口的委屈通通說出來。

    許連山聽得這番話,頓時一噎。

    分明她的話也沒什麼,甚至還很綿軟。可是聽在耳中,卻說不出來的刺耳。

    頓了頓,許連山又要說什麼,然而話還沒出口,就見羅衣攥着被子,背對他躺下了。一隻手緊緊捂着耳朵,一副“我不聽”的架勢。

    許連山啼笑皆非!

    她幾時這般會拿喬了?

    擱在以往,他大約會覺出幾分可愛,而後逗一逗她。但這會兒他急着把金香兒接進來,實在沒心情,便上前兩步,走到牀邊,伸手去扯她。

    “大爺,夫人已經讓步了,您怎麼不依不饒呢?”小蘭忽然鑽了過來,往牀前一站,伸手護着牀裏面的人,“大夫都說了,夫人小月子期間不能受累,更不能受氣!”

    許連山眉頭一擰,一把推開了她。

    真是有什麼樣的主子,就有什麼樣的丫鬟。曼娘不識大體,她身邊的丫鬟也沒眼色。

    站在牀前,許連山彎下腰,伸手扯羅衣的被子:“曼娘,你聽話!”

    羅衣背對着他,雙手捂着耳朵,拒絕聽他的任何話。

    許連山頓時頭疼起來。想了想,他放下身段,緩聲央道:“曼娘,你幫幫我。”

    羅衣仍然不爲所動。

    不論許連山好說歹說,牀上的人始終一聲不吭。終於,許連山惱了:“好!你不肯幫我是吧?我就不信,這府裏只你一個能辦此事!”

    怒氣衝衝地出了門。

    他走便走罷,卻連門也不關,兩扇門板大敞,呼呼的冷風直往屋裏灌。

    好容易升起來的一點子溫度,一下子又散了。

    小蘭含着淚走過去,把門關好,才轉回來道:“大爺怎麼這樣?”

    從前她見大爺待夫人那樣好,還勸夫人不要攔着大爺納妾,總歸大爺最疼愛的人是她,納多少小妾都不會影響她在他心裏的地位。

    可眼下看着,金香兒連門都沒進呢,大爺就給夫人這般難堪。等進了門,還不知會如何?

    小蘭看着羅衣的背影,想安慰,又不知如何安慰,一聲聲抽噎起來:“大爺怎麼跟變了個人一樣?”

    羅衣失笑。

    變了個人?不錯,是有個人變了,但卻不是許連山。

    她翻身坐起,反過來勸慰小蘭:“不要難過。大爺要怎樣,都隨他去,你只照顧好我就是了。”

    小蘭見她面上波瀾不驚,再也看不見傷心難過的影子,明明該欣慰的,可是不知怎的,卻更覺得難過了。

    李曼娘是農家女出身,這些年跟着許連山東奔西跑,底子很結實,羅衣好喫好喝了幾日,便恢復得差不多了。

    而金香兒也要進府了。

    許連山最終沒有假手旁人,而是親自操辦的此事,他一會兒叫人買這個,一會兒叫人打那個,不管什麼都要最好的,落在下人們眼裏,都知道即將進府裏的這一位是大爺的心尖尖。

    下人們慣常捧高踩低,見此,哪裏還敬重羅衣?小蘭氣得要找他們算賬,被羅衣攔了。

    “夫人!”小蘭又氣,又不解。

    羅衣微笑:“不急。”

    這一日,風和日麗,在一陣吹吹打打聲中,金香兒被擡進府。

    動靜很大,一點兒不像是納妾,倒像是尋常人家娶妻的樣子。除此之外,許連山又給府裏的下人們多發了兩個月的月錢,以歡慶此事,給足了金香兒面子。

    下人們見狀,愈發對新姨娘恭恭敬敬,待羅衣的怠慢更是明顯。

    小蘭氣得嘴裏都長了泡,要去跟那些不長眼的下人拼命,被羅衣攔住了。

    次日,金香兒來敬茶。

    “妾給姐姐敬茶。”白皙嬌俏的人兒,曲着膝,執了茶杯遞到羅衣的面前。

    羅衣打量着她。年紀很輕,模樣和身段都不錯,嬌嬌俏俏的,不怪男人喜歡。

    只是眼神太靈動了些,看起來便不安分。況且,眼底的倨傲都快溢出來了,也不知道掩飾下。

    羅衣擡眼,看向門外頭。

    門外並沒有人,但是地上卻有一堆的影子,正是躲在牆後,前來看熱鬧的下人們。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