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春朝如槿 >第 62 章 無疆
    棠槿默唸紙上的字,不知不覺把字條攥緊在手心裏。

    “院子裏的桃花開了,若殿下喜歡,便請他挑個晴日來看看吧。”

    她吩咐這句話,是以爲定安城的雨至少還要再下個三天。她還想,雨停之後,怎麼也要再過個三天,天才放晴吧?

    誰知次日清早醒來時,就見浮雲舒捲,天光晴透,天竟這麼快就放晴了。

    棠槿一拍腦袋,暗罵了自己一句自找麻煩。她溜到院子裏,左顧右盼沒發現旁人,稍稍放下心,躡手躡腳跑到園裏的桃樹下。桃花本是開了,可昨天一場雨澆落了一地的花瓣,大半樹都只剩了光禿的桃枝。

    “這怎麼看啊......別人賞桃花,我喊他來看樹枝,自找沒趣......”棠槿耷拉着眉眼,懈氣地嘟囔着,又覺得自己這樣幼稚至極,和自己賭氣似的準備趕緊回去。剛一轉身,她就和一襲黑衣撞了個滿懷,不覺“哎呦”一聲,捂着腦門皺眉擡眼去看。淡淡的熟悉香氣縈繞鼻息,棠槿看清玄色衣袍上的蟒紋,表情驟然僵住。

    那張臉仍是她熟悉的模樣,白得乾淨,眼睛深邃,只是時間讓棱角變得成熟,那眼神也比昔日更加堅定。少年的雙臂輕輕環住她,所有洶涌而來的記憶都安靜在這個舉重若輕的擁抱裏,將她對重逢的拘謹與恐懼無聲化解。

    “咳咳,小姐。”

    棠槿背後一激靈,匆匆後退兩步,回頭一看,見是宋顏承。“小姐,梅子酒我給您拿來了,您......和殿下......”顏承眨着一雙含情眼,十分無辜,“您不急着喝的話,我就先拿回去放着?”

    “喝、喝,怎麼不喝?”棠槿挺直腰板,佯裝鎮定地一招手,讓顏承把梅子酒放到一旁的小桌上。她緩了緩,轉身對楚雩說:“新釀的酒,殿下也可以來嚐嚐。”

    說完她先一步走到桌前,給自己斟上,心思還沒放到酒上,就先仰頭喝下一口,意料之中,嗆得輕咳兩聲。但這酒似乎把她拉出了方纔的窘境,她抿了抿嘴,說:“誒,味道倒真是比以前喝過的好上不少。”

    楚雩慢慢走過來,接過她遞來的酒杯飲下。酒香沁人,棠槿心頭飄飄忽忽,不知不覺喝了許多,朦朧裏她含混着說出許多話來。一會是西南風景,一會是初入皇宮,一會又是些聽不太清的話語。

    無論她說什麼,楚雩都認真地聽着,笑着,好似旁人聽來雜亂無章的言辭,在他這都成了心領神會的曲。

    不出許久,棠槿已然半醉。醉意讓她放下防備,神采愈加飛揚。她舉着酒杯,醉醺醺地說:“一晃就是兩年,要說、要說最難的時刻,不是戰敗時,也不是......知道我非母親所生時。而是武舉時眼睛看不見了的那段時日。那時我覺得自己算是廢了,沒有眼睛,還怎麼用劍,怎麼拿刀?後來眼睛治好了,我反倒認真想了許多。倘若我真看不見了,難道就不舞刀弄劍了不成?”

    她眯着眼喊了句:“顏承,拿我的劍來。”

    “後來,你猜怎麼着?我真的練了矇眼用劍!”棠槿伸手接過顏承遞來的劍。那劍柄上綰着一圈白色綢緞,像條銀蛇盤住劍身。棠槿二話不說把綢緞扯下,用它矇住眼,手腕輕盈地轉動劍身。

    她一襲紅衣,在落花中舞劍,手中酒壺穩如泰山。那酒催動隱忍不發的悲,淚水浸出眼眶,她也不去理會。風動,一簇桃枝堪堪彎下來,棠槿側耳細聽,頃刻辨明那桃枝的方向,輕捷出劍,劍花掃落一地桃花。

    劍停,她飲酒拭淚,把酒壺朝空中一拋,恰落入楚雩手中。

    “我蒙了眼,也能搶到你手中那壺酒。”棠槿說,“殿下,你信是不信?”

    楚雩望着她,醉意在她的話中甦醒,而她立在花間,笑得盎然。

    “棠槿。”

    楚雩喚她的名字。

    “嗯,殿下?”

    他提起酒壺飲盡,傾身過去,吻在她眉心。

    “阿槿,我喜歡你。我的喜歡,不止是要許你做太子妃的喜歡。你頂天立地,我當以江山爲聘,讓你看到這朝廷撥亂反正,這世道坦闊清明。”

    我要讓這人間盛世煙火,盡爲你長存。

    ***

    皇宮的天是高遠的,可每當走在宮牆之間,棠槐總感覺天就要壓下來,壓在他的頭頂。然而那股不可名狀的重壓仍然改變不了他行進的步子。繞過長街,他來到正德宮前,讓人進去通報。不出多時,便有人出來,說:“國公請。”

    殿裏燃着的香已不是從前的味道,案上坐着的也不是往昔坐着的人。棠槐行了禮,環顧四周,問道:“他呢?”

    “吃了藥,剛被下人照看着睡下了。”楚懷瑾的眼睛未曾從奏摺中擡起來,“隨便坐吧。”

    棠槐坐下,楚懷璟便讓人收了案上的東西,換上棋盤。“你這許久沒來,本宮想找人下棋都沒伴,來,走一局。”

    棠槐微笑着接過棋盒,心思卻顯然沒在棋上,說:“您初次給他下|藥,廢了他體格根基,走的就是一步險棋。眼下又時常讓他睡着,若東宮知道了,難免起疑。”

    “東宮起疑自讓他疑就是了。”楚懷璟擡起的手又放下,“那小子想暗中派自己的太醫來給老皇帝摸脈,本王都派人弄走了。可笑,就算摸出什麼,難道就能賴在本王頭上麼?”

    “話雖如此,殿下還是莫要掉以輕心。東宮得了翁無涯輔佐,又啃下了秦山明那塊硬骨頭,臣看得出他非池中物,若此時不謹慎,日後恐成大患。”棠槐說着,發覺楚懷璟臉色沉下去,心頭一緊,只得不動聲色地執了黑棋,說,“臣只是怕殿下爲國事操勞太過,疏忽了自保,讓人反將一軍。”

    楚懷璟的指節扣着棋盤,放低身子,眼睛眨動,說:“遇安,以前你不會這麼謹小慎微的。你現在同本王講話,不再像兄弟,倒像君臣。”

    棠槐握緊手指:“那臣就先祝陛下萬壽無疆。”

    楚懷璟哈哈大笑,一拍桌案,說:“遇安你可真是本王的心腹,本王的忠臣。”他笑了一陣,說:“說到那秦山明,你不是早在武舉時就派人做了手腳,讓秦山明誤會太子徇私?怎麼到最後他還是投了太子?”

    棠槐說:“秦山明做派一向端直,臣在牧堇對上蕭戾之前,特意讓手下的汪慎將牧堇叫走喝茶。那秦山明本就因爲太子對牧堇不一般而疑心牧堇受庇護,汪慎此舉,意在加深秦山明的懷疑。可之後太子似乎覺察到這一點,專程去往秦尚書府探望長談。秦山明恐怕就是在那時消除了疑心。”

    楚懷璟微眯着眼,說:“他動作倒快。”他轉念又說,“當時爲了讓蕭戾奪狀元,你不惜弄瞎了牧堇的眼睛。遇安,雖說不是親妹妹,你這也真是太狠了點。”說完又是一陣低笑。

    “從知道牧堇要入終試開始,臣就已安排好東宮的眼線。可惜那眼線做得不夠乾淨,”棠槐面無表情地擡起頭,“臣只好在太子查清她之前,把她殺了。”

    楚懷璟拍手,道:“只是沒了眼線,倒真給那牧堇苟延殘喘的時機,讓她靠着半塊聶家的兵符得了戰功,本王每次看見她,都如鯁在喉。”

    棠槐低聲道:“殿下不用多慮,臣已有新的人安插在她身邊,日後她所言所行,都逃不出你我的眼睛。一旦她有意助太子奪權,只有死路一條。”

    “遇安,好遇安!”楚懷璟滿意地拍在他肩上,對下人道:“把無疆劍拿來。”

    棠槐心下一滯。太后壽宴那日,楚瀟然賜他無疆寶劍,然而次日他便把那寶劍恭敬地歸還給楚瀟然。不爲其他,只因無疆劍意味着對一位帝王誓死追隨。他已決心效忠楚懷璟,自不能再受楚瀟然的恩賜。

    “受無疆劍者,當爲君主死戰。”楚懷璟撫摸過冷如玄鐵的劍身,說,“遇安,爲了留住你,我甚至捨棄了聶家。你可願接下此劍,發誓只對我效忠?”

    沉重的寶劍像皇宮上的天一樣壓下來,壓在棠槐的心上。那把劍,是他畢生所向。

    他甚至清楚的知道那把劍的另一種含義:無疆劍下無生魂。

    受無疆劍者,當百戰百勝。若敗,當血祭此劍,以命盡忠。

    他跪下去,懷着最赤誠恭敬的心,雙手捧住無疆劍。

    “臣,願爲您死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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