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春朝如槿 >第 64 章 抉擇
    棠槐神色如常,擡起指尖按在劍身上,道:“可世人就是奉此劍爲主,以此劍爲尊。”

    說罷,他意味深長地將棠槿打量一番,像是慢慢回想起什麼,又開口道:“不是要回府上探望母親嗎?我放你走。畢竟母親雖非你生母,也氣你不辭而別,卻仍掛念多年情分,還託我爲你尋一門好親事,早早替你找好退路。萬般情真意切,你除了感恩戴德地前去拜謝,的確是別無回報的辦法了。”

    “親事?”棠槿捕捉到他此話的意圖,卻還是愣了一愣,“娘什麼時候給我定了親事?”

    “當然是滿京城最與我棠府門當戶對的親事。”說完,棠槐對簾外道:“寧遠,請二小姐下去。”

    棠槿還要說什麼,可想起那小姑娘還在馬車下等她,她也不好再發作,轉身離去。

    下了馬車,棠槿遲遲未動,拉着轎簾的手一時也忘記了鬆開。

    京城的雨幕又映了滿眼,她的心頭忽然一陣疼痛。

    “父親屍首送回來的那天晚上,天上也飄着這樣的雨。”

    簾內沒有應答。

    似乎是沒等到她接下來的話,簾內的人不再停留,下了啓程的示意。

    聽得一聲“上路”,她猛地擡起頭,哽咽着低吼出一句:“棠將軍。”

    “無疆劍,不過是一把劍。”棠槿一字不差地重複了這句話。

    “就像玉刀,只是一柄懸在牆上的快刀而已。”

    駿馬緩緩擡起了前蹄,車架隨之消失在雨幕盡頭。

    棠槿用冰涼的手背貼在額上,冷靜了片刻,纔想起一旁還有個小姑娘在。她接過小姑娘手裏的傘,撐在兩人頭頂,問:“你家在哪裏,怎麼突然自己跑出來?街上車馬那麼多,亂跑多危險。”

    小姑娘似乎並不像棠槿意料中的那麼莽撞,反而怯怯地說:“我爹是街那頭王氏糕點鋪子的掌櫃,剛剛店裏來客人,可鋪子裏餘下的糕點快不夠了,爹讓我去對面買兩斤白糖來補貨。”

    棠槿本也對她沒有脾氣,便握了握她的手,說:“以後過街不要着急,小心傷着。”

    她正要讓小姑娘回家,小姑娘卻仔細地端詳着她的臉,好奇地問:“姐姐,你是不是那個大名鼎鼎的女將軍?”

    大名鼎鼎......那倒也沒有吧......棠槿沒成想自己還能受到個小女孩的追捧,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小姑娘卻興沖沖地說:“姐姐,我看過你的畫像,不會認錯的!街裏的人都知道你,我和幾個鄰家的姐姐都可羨慕你了。我們都說,以後也要和你一樣,穿盔甲,上戰場!等到時候讓那隔壁的二狗瞧瞧,看他還敢再嘲笑我們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不敢。”

    棠槿驀然有些動容。她伸手擦去小姑娘臉上的泥水,沒有說話,久久地看着她。

    遠處忽然傳來顏承的聲音:“小姐。”

    她回過神,簡短地提了幾句方纔的事情,說:“今日我有些急事,你先送這孩子回家,再先行替我去看看母親。”

    顏承沒有多問,目送棠槿走至巷子深處。他牽起小姑娘的手,聲音沉靜淡漠:“信送到了嗎?”

    小姑娘依舊單純地笑着:“送到了,我親手交給馬車下的那個大哥哥了。”

    “剛纔那個姐姐可有看到?”

    “沒有的。”小姑娘搖搖頭,說,“哥哥,你要的糕點都買齊全了嗎?”

    “自然了。”宋顏承傾斜傘柄,擋住隨風衝撞的雨珠。

    ***

    和棠府最門當戶對的親事。

    棠槿擡頭看着丞相府的大門。在常人眼中,恐怕沒有比棠杜兩家更稱得上門當戶對的了。

    扣了府門,管家陳敬言開門後自是一陣驚詫。棠槿忙對他道:“陳叔,不要通報杜丞和夫人,我來這趟只是想見見你家少爺。改日等我不是空手來,再親自去看望杜丞。”

    陳敬言正猶疑,身後傳來低沉的聲音:“陳叔,你先去忙吧,若被問起就說這門不是你開的。”

    杜斐撐着一把油紙傘,從長廊盡頭走過來,爲棠槿遮住檐上的雨:“隨我去書房。”

    棠槿跟着他慢慢走着,心裏忽然覺得杜斐和以前也大不相同了。若是一年前,他見到她,必定會小聲地和她說一路的話。

    “你也不問問我爲什麼來嗎?”

    入了書房,棠槿接過杜斐遞來的熱茶,握在手中沒有動。

    “爲了婚事。”杜斐收起傘,端正地坐到椅上。

    “父親最近常與國公會面,雖不曾讓我近身參與,我也能猜到幾分。”少年的聲音還是如往昔一樣清冽乾淨,帶着些許自持,又增長出許多年歲鋪墊的睿智,“你回朝後,雖竭力躲避黨派之爭,可當年太子在朝堂上說過的那句棠家女子是他此生唯一的太子妃,早就把你在這場糾葛中劃分出陣營。於太子一黨而言,你是手握兵權的救星。於淮安王一派而言,你便是肉中棘刺,巴不得除之後快。”

    棠槿知道他句句在理,來之前本不想讓氣氛如此凝重,卻還是未能倖免。她揚起臉笑了笑,說:“杜丞不是始終追隨太子的嗎?就算沒那句太子妃,棠家和杜家聯姻之後,我不還是成了‘太子一黨’?”

    “你錯了,阿槿。”杜斐擡起眼睛,“如果我父親是太子的不二之臣,國公又怎麼會不避忌諱地上門商議親事呢?”

    棠槿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後傾。

    杜斐說:“這門親事,是父親給淮安王的投名狀。”

    “他起初支持太子,是因爲在他心裏當今聖上的皇子纔是國之正統。一個親王無論如何不該摻合到王位的承繼中來。可太子殿下的官制革新愈推進,他愈發覺自己無法接受。比起去同情什麼寒門子弟,他更在意我是不是能承襲他的丞相位。”

    “你我兩家聯姻,從此偃朝丞相就是鎮國公名正言順的親家。親如一家,追隨的也自然是同一位主君。”

    他的臉上沒什麼多餘的表情,只是偶爾會看一眼窗外的雨幕。棠槿越發感覺到杜斐的變化,他實在太過淡然,也太過冷靜,好像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而究竟會發生什麼他卻並不在乎。

    “那你是怎麼想的?”棠槿問道,“任由杜丞安排,安靜做個接班丞相?”

    杜斐的脣邊隱約掠過自嘲的笑意,他凝視着棠槿,說:“如果在你心裏我是這樣的人,你今天只會回府上勸棠夫人拒親,而不是來丞相府找我,讓我主動退親。”

    他一語道破了棠槿心中所想。

    棠槿忽然覺得有些迷茫,眼前的人可是她從小到大的友人啊,怎麼自己竟也不知怎樣將心裏的話直言與他了。

    反倒要他點破了這迷局,才肯說出實話來。

    “是,我這次來,就是爲了說服你退親。”棠槿站起身,道,“我不參與黨爭,是因爲父親已逝,我只剩母親。我只想讓她安安穩穩地過她的日子,不想讓她因爲我的選擇而陷入任何危險。所以,我不能成爲任何人的羽翼,無論是殿下,還是淮安王。”

    杜斐緩緩道:“可是棠府上下一脈相連,棠將軍歸從淮安王早已是衆人皆知,若有一天真到殺伐相向的地步,棠府又怎麼可能免於爭鬥呢?”

    棠槿沉沉地坐回去,沉默地合上眼睛。

    “處於邊緣者表面遠離是非,可一旦爭鬥鵲起,就將成爲兩方共同的屠戮人選。”杜斐說,“阿槿,你不是不明白。只是你如今太累了,太倦了,只想從這漩渦中退出罷了。”

    棠槿說:“所以,杜卓雲,你究竟是哪方的說客呢?”

    杜斐平靜地笑了,遠山一樣的眉目舒展開時,整個人又變成了往日的俊俏少年。

    “我並非想當說客。我想讓你看清自己的心,阿槿。”

    棠槿再一次愣住了。

    “新政的種種細節我早已爛熟於心,太子和淮安王孰忠孰奸我心中亦有分寸。遵從父親意願是孝,可若這孝與忠義相悖,我的詩書又讀到哪裏去了呢?我聽的那麼多年的教誨又到哪裏去了呢?”

    杜斐鄭重地說道:“這麼多天來,我也糾結過,爲難過。在翰林院任職那麼久,我從遊離於人情世故之外,到如今和所有人坦然相對。我想,人也不必那麼苦大仇深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要坦坦蕩蕩地就好。有時算盡了可能的結果,也等不來個好結局,倒不如眼下做自己想做的。”

    “當初所有人都阻止你進宮,不支持你參加武舉,你不仍舊頭也不回地做了嗎?如今你身披戰甲,成爲偃朝一代女將,我想棠夫人不可能不感到欣慰。她是先國公遺孀,知曉什麼是忠義。你爲了心中的忠義做出選擇,她又怎會不懂呢?”

    棠槿眼中酸澀。所有焦慮不安,徘徊不定,都在此刻得到了慰藉。

    “你和太子在宮中相處過,想來比我更知曉他是怎樣的人。”杜斐道,“他若得不到你的支持,怕是也要悲傷許久了。”

    棠槿半伏在桌案上,攏住了雙臂。

    楚雩,他真的會這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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