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春朝如槿 >第 79 章 不甘
    棠槿的瞳孔倏然放大。

    “是因爲我,”棠槿心中有千萬般複雜的情緒在交纏,“因爲懷了我,她才只好放棄這個念頭,是嗎?”

    卓靈君略略偏過頭,不去看她的視線,不置可否。

    “我和風素都做好了和她一同謀反的準備,只要她肯下令,龍徵軍也必定誓死跟隨。她卻在最後的節骨眼上反悔,甚至連我的面都不見。”

    卓靈君的氣息變得有些不穩,道;“她不動手,不意味着就沒人提防她。成了皇后以後,楚瀟然一再阻止她掌控龍徵軍。他忌憚青萍手裏的龍徵軍兵權,就想了個最拙劣的法子,想以叛國爲名清洗掉一批龍徵軍裏最忠心的將士。我怎可能一忍再忍?自然要以牙還牙,讓他折兵損將,失去龍徵軍最厲害的羽翼。”

    “您是說當年叛逃的龍徵軍舊部,就在這逍遙山?”棠槿屏息凝神問道。

    卓靈君從袖中揚起手,道:“就在後山。”

    “舊部裏的人,有男有女,當年大多和青萍年歲相仿,逃離京城時多已有家室,於是攜家室出逃。逍遙山隱蔽,又易守難攻,皇帝老兒千找萬找也尋不到這。這些年過去,他們想下山的,我便允許他們在江南安家。不想下山的,便在後山建立屋室,與山外往來也還算密切。只是我始終有一個規矩,他們的子孫後代無論男女,都必須從武,一日也不能讓這練兵場荒廢。興許有一天,有人會來到逍遙山,領着他們下山去,去掀翻偃朝的天。”

    棠槿看着卓靈君走向她,握住她的胳膊,指向北方。

    “今朝做皇帝的,是楚瀟然的幺弟,而不是他立下的太子。”卓靈君的臉貼在棠槿耳側,低語道,“東宮易位西北,將星流落東南。讓我猜猜,你和那位東宮太子,是同黨?”

    不等棠槿言語,卓靈君便又說道:“你想要我的兵,我亦願意把兵給你。龍徵軍舊部忠心耿耿,何況有我爲你作保,只要見到你的兵符,絕不會有人敢不從。所以,我要你留在這,在山下的練兵場上一步步建立你的威信。我要醫好你的傷,讓你配得上‘萬歲’的朝拜聲;我要把畢生所學皆授與你,他日你出師之際,就是你號令舊部、揮軍北上之時。屆時你再與東宮的軍隊匯合,天下大統——便能盡歸於舊部。”

    棠槿半閉上眼睛。

    坐擁江山,萬民朝拜,天下再沒有人能違逆她的意願。所恨之人,隨意便可千刀萬剮,任她斬殺於階下。

    可她卻聽見耳邊隱隱約約傳來的嘈雜的低語——是龍徵軍鐵蹄踏過江南時,沿途百姓的哀嚎悲泣。

    她低頭自嘲地笑笑。

    “天下大統盡歸於舊部……”棠槿緩緩回過身,“姨母當真是這麼想的嗎?”

    卓靈君眉頭一皺,“你這是什麼意思?”

    棠槿輕聲笑着,微微頷首,說:“牧娘娘離世二十年,這二十年,您真的一直在等那塊龍徵軍兵符嗎?您當真沒有想過其他陪您造反的人選嗎?”她的笑容漸漸冷卻,“我替我娘和柳府謝過逍遙山每年的賀禮,只是我爹棠鎮未曾答應過的事,我也不會答應。”

    她直起身,只留下一句冰冷徹骨的:“若是姨母沒有其他事情的話,阿槿就先下山了。”

    卓靈君的臉色越發難看,細長的眼睛裏溢出怒意。她揚起手,身後不遠處便冒出三四個黑衣的侍從,一齊朝她跟前走來。

    “您不必麻煩了。”棠槿瞥了一眼他們身上的短刀,“傅成也只是我的手下敗將,您的人攔不住我。”

    她頭也不回地往山下走,抽出腰刀,五步之距便把攔路的侍從盡數解決。

    她隨手擦擦刀刃上的血,站定在原地,並不回頭,說:“我和您一樣憎恨龍椅上的人,當然也想得到這後山的兵馬,去救我那位被囚困西北的東宮。可他願意去守西北,本就是爲了天下蒼生安定。我一舉起兵,苦的並非自己,是逢遭戰亂的百姓,是爲私心而苦天下,那便是欺凌蒼生的亂賊。”

    卓靈君質問道:“爲了所謂道義,你情願違揹你母親的遺志?”

    棠槿在腦海裏勾勒着她未曾謀面的生母的模樣,說:“死人說不了話,您若想誆我入山,自有千萬種理由。不過您既然說出了全部打算,想必也沒必要在這件事上騙我。倘若您所言不虛,那我母親恐怕也並非只是因我才放棄謀反。我猜,她是不想看着她自己平定的江山被她親自攪亂。”

    “我只是替她不甘!”卓靈君的嘴脣微微翕動,“青萍才應該是這天下名副其實的君主,難道女人就不能坐上那君王寶座,看人俯首稱臣?”

    棠槿把鷹騁收回到刀鞘中,側過身來,神色平和了許多,“當然能。”

    “可是天下就一定在君王手中嗎?”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像在問卓靈君,也像在問自己,“蕩平寇仇、視自己爲天的牧青萍,和困於龍椅上、慘死祭天台的楚瀟然,哪一個纔是真的擁有過天下?又或許,從一開始,就不該有天子一說。”

    卓靈君只道她是自言自語,並未明白她的意思。她沉重地搖頭,說道:“阿槿,你沒有看清霧氣背後是什麼。這朝廷從根基就爛掉了,自楚瀟然以來尚文輕武的弊病一日不除,偃朝就不可能安穩。你之所以能站在這信誓旦旦地爲天下蒼生說話,只是因爲它還沒有爛透。把江山寄託給旁人,終究比不上放在自己手中安穩。你的命數擺在那裏,你終究要回頭來找我。”

    棠槿揚了揚嘴角,恭敬地朝她一拜:“那我們便來日見。”

    ***

    棠槿走回柳府已是半夜。她尋思柳府上下早該安歇了,可走到門口才發現府門外的燈籠還亮着。她頓時感到不妙,快走兩步叩開府門。

    “李總管,我娘她……娘?”棠槿看清開門者的臉,不是李喜來,而是柳如鳶。

    柳如鳶瞪着她,眼裏溢出淚水,就這麼盯了她半晌,突然揚起手,一巴掌打在棠槿臉上。

    “娘你怎麼了?”那巴掌並不算疼,可來的實在太急,一時打得棠槿不知所措,“我今天碰到了幾個逍遙山的人,去山上問了他們些事情……”

    “你還敢說!”柳如鳶擦了把眼淚,訓斥她道,“你爲什麼要接逍遙山送來的銀子,爲什麼要和他們接觸?我早告訴你,不要再惹事,不要再惹事。你好不容易保住一條命你不知道嗎?逍遙山那是什麼人,還當自己是什麼高門名派嗎,那都是賊!逆賊!你和賊勾結,你把柳府和棠家置於何地!”

    棠槿捂住半邊臉,悶悶地說:“賊……那我母親也是賊嗎?”

    柳如鳶愣神片刻,低下頭抹去頰邊的淚水,語調不再那麼怒火沖天,“總之你回來就好,以後不許再和他們聯絡,知道沒有?”她往前挪了一步,輕輕握住棠槿的手,“景年他差點就報官了,可是我一聽他說劫走你的是逍遙山的人,我就生怕你是故意和他們勾結在一塊了,我怎麼敢讓他報官,只好死死等着你回來。”

    棠槿沉默着。柳如鳶見她不說話,獨自轉過身往屋裏走,“我讓小善給你燉了雞湯,你肯定餓了,過來……”

    “娘,在你心裏,還是覺得我從始至終就不該入宮,對不對?”棠槿突然開口。柳如鳶腳步一頓,沒有回頭看她,“阿槿,今天已經很晚了,有些事情一時半刻說不清因果,你喝了湯也快點去休息。”

    “如果我瞞着你入宮,就不會陷入黨爭,也不會知道自己的身世。”棠槿扶住牆邊,支撐自己說出這些埋在心裏很久的話,“你其實用了很多很多耐心來原諒我,可還是害怕我總有一天也會走上和牧娘娘一樣的路,一條不安分的路,對不對?”

    柳如鳶抿了抿脣,轉身對她道:“青萍做什麼是她的選擇,她願意把你託付給棠家和我,是她信得過我們。她待我好,於棠家也有恩,於情於理我都該護着你平安一世,尤其不能讓那些前朝舊事妨礙你的人生。”

    “可是我也有我的意志,有些事情,我憋在心裏很苦,卻始終不敢和您講一句。每當我在邊疆立了戰功想告訴你時,我都不得不壓制住心裏的喜悅,假裝我還在宮裏安安穩穩地生活。當我知道我並非您的親生女兒以後,我更不敢再向從前那樣和你告狀,因爲我知道爹爹死後您已經很傷心了,您不會再想看見自己的兒子有絲毫的危險。”

    “我害怕變成棠家的外人。我更害怕您把我當外人卻不告訴我。”棠槿的淚水浸溼了眼眸,“在您眼裏,究竟是對牧娘娘的諾言重要,還是站在您眼前的這個活生生的阿槿重要呢?您對我好的時候,到底是把我當成女兒,還是把我當作一個不能傷到半分的客人?”

    “住嘴!”柳如鳶高高擡起手。棠槿毫不反抗地閉上眼睛,然而那巴掌遲遲沒有落下來,她等了半晌,只聽見一句:“去祠堂跪拜你爹,三日不許出來。”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