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年男子靜步走至他身旁,腰身微彎,淡聲道:“老爺,薛姑娘來了。”
“翦丫頭?”魏老爺停下手中動作,偏頭往他身後瞧。
薛翦步履輕盈,嬉笑着一張臉,還未行至跟前便甜甜地喊了聲:“外公!”
魏老爺將青釉壺交給一旁下人,眉目慈笑地問:“你怎麼來了?”
“您這話說的,我來看您唄。”薛翦上前攙住魏老爺的手臂,同他緩緩走到桌旁坐下。
魏老爺未語,神情探究地盯着她。
魏起到底叱吒沙場多年,周身的威嚴肅殺,雖是眯眼笑着卻讓薛翦生了幾分怯意。
連忙心虛地補了一句:“順便在這等等啓珧,有些事情想問問他。”
魏老爺見她說了實話,從鼻腔裏哼哼了兩聲,“你這丫頭,又闖禍了?”
每次闖了禍便跑來找啓珧合計,真不知道這兩個孩子是誰教壞了誰。
魏老爺擰着花白的眉毛,看着嚴肅卻未生怒意,“跟外公說說,這回外公幫你參謀參謀。”
“沒有!”薛翦拉長着聲音,狀似撒嬌的語氣,“外公你就想着我點好的不成嗎?”
還不待魏老爺再開口,薛翦倏地站起了身,略微尷尬地摸了摸後脖頸,“外公,我去廚房看看有沒有什麼好喫的,有點餓了。”
魏老爺也沒再多留她,只頗爲嫌棄地擺了擺手,像是趕她走一般,“去吧,別在我這擾清淨!想喫什麼叫下人給你做。”
……
傍晚時分,太陽收了收毒芒,灑下一片金粉,好似美人頰上紅暈。
魏府東院的小花園內假山嶙峋,形狀各異,有的似利斧,有的像騰空而起的蛟龍,四周盆景錯夾其中。
再往前便有一座雅緻的小亭子,屋頂四角尖尖翹起,宛如一把倒置的紙傘。
薛翦翹着二郎腿斜躺在亭中長椅上,雙袖掩面小憩,樣子着實怪異。
“聽洪叔說你很早就來了,出什麼事了嗎?”
一道清澈爽朗的聲音從身後乍然響起。
薛翦起身回過了頭。
魏啓珧一襲青綠窄袖衣袍,似是剛習武回來,面色紅潤,神采奕奕。
“你來了。”薛翦定睛打量了他一會,並非休沐卻未着學子服,該是偷偷溜去習武了罷。
她微微側頭,目光移了移,“我想跟你打聽一個人。”
“誰啊?”魏啓珧眼底光亮一片,心生好奇。
京中還有能讓阿翦上心的人。
夕陽打在她臉上映出一層朦朧暖意,“我不知道他叫什麼。”
“但他也在停雲書院,興許你識得。”
魏啓珧語氣中充滿了曖昧,“我們書院的人可多了去了,不知你要找的是何方神聖啊?”
薛翦沒理會他意味不明的笑意,只不鹹不淡地說:“那人一副自由散漫模樣,身量約莫比你還高上幾許,雙眸狹長,身上掛着一枚白玉。”
關鍵是,說起話來能氣死人。
魏啓珧劍眉微蹙,嘴邊的笑意一點點褪去,臉色陡然一沉,“你是說...李聿?”
依她所言,全書院除了李聿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李聿?
小煞星?
薛翦神色莫測立在原地。
他就是李聿嗎?
若是如此…他們之間的確有些仇怨。
七年前,她在寒冬臘月裏被他拉入池水,侵一身刺骨寒涼。
“便是談起虧欠,怎麼都是他虧欠了我吧?”薛翦聲音低若蚊吟,分不出喜怒。
魏啓珧見她神色晦暗不明,心裏有幾分猜測,語氣急切:“李聿他怎麼了?他欺負你了?”
看他的架勢,只要薛翦點頭他便能立刻衝去李府好好教訓李聿一頓。
那人若不是李聿,薛翦大概會親自找機會整蠱他一番,以報今日喫的口頭虧。
可是她答應了嘉陽,不去招惹。
雖然她並非什麼君子,但是在目的未達成之前,輕易不能毀約。
“沒有,你就當我沒問過,我先回去了。”薛翦理了理額間碎髮,聲色淡然,繼而衝魏啓珧扯出一抹笑,方纔離去。
魏啓珧看着薛翦漸行漸遠的背影,逐漸在日落中化爲虛無,心中的疑慮悄然升起,袖中的雙拳也微握了握。
*
夜色融融,燈火昏昏,夏蟲肆意鳴叫,給這寂靜的夜添了幾分生動。
李府,知寒院內。
李聿罷下手中狼毫,揉了揉手腕,闔上了疲倦的雙眸,語氣悠然:“讓你查的賓客名單可查到了?”
陸衡從懷中取出一紙信箋,輕輕遞到書案前,卻被李聿擡手攔下,“你念吧。”
陸衡拆開信箋,對着長長的名單深吸了一口氣。
不知爲何,自昨日夫人跟公子提了下月初要去蘇家赴宴一事,公子便讓他去打探參席之人,將其一一列出。
難不成還會有人在蘇家宴會上設計謀害公子不成?竟教公子警惕成這般。
待他念完,李聿終於擡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聲音低啞,“還有呢?”
還有?
公子是在找誰嗎?
陸衡愣了愣,方答:“回公子,沒有了。”
屋內燭火跳躍,將李聿慵懶的身形模糊地刻在牆上,他語氣半疑:“你確定?”
被他這樣一問,陸衡下意識地也懷疑是自己讀漏了,連忙再去翻看一遍。
過了半晌,才遲疑道:“回公子,真沒有了。”
李聿緩緩撐着身子坐起,伸手道:“給我。”
陸衡一時心下不安,將名單遞入他手中後有些心虛地問:“公子,可是有什麼問題?”
李聿仔仔細細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工整的字跡落入眼中愈發頭疼。
他擡手按了按眉眶,將紙扔至一旁,沉吟片刻後吩咐道:“沒事,明日先去母親那問安。”
……
翌日清晨。
築玉閣。
李聿難得收起一身紈絝作派,正經大方地坐落在下首。
陶氏居於上首,一襲素色長裙,裝扮簡單雅緻,纖細的手腕上戴着一隻白玉無瑕的鐲子。
他打量了眼陶氏的神情,緩聲道:“母親,您前日說的賞花宴我就不去了。我向來不喜歡這些無聊的花花草草,去了也是討個沒勁。”
陶氏本在端茶盞的手一頓,立即反對,話音雖軟卻透着一股不容拒絕的氣勢:“不行,旁的筵席我都不管,蘇家這個你必須得去。”
他若是不去,這宴會豈不是真成了供大家吟詩作畫的賞花遊會了?
“那您總得給我個理由吧。”李聿漆黑的眼底看不出什麼情緒,又從容得像是心下了然。
陶氏怕說了他便更不會去了,只含糊道:“我已經答應人家了,總不好言而無信。”
李聿聞言脣角又下垂了幾分。
母親還是不願說。
他攏了攏袖口施禮告退,踏出門扉的瞬間,面色剎時變得陰鬱低沉。
*
停雲書院。
李聿今日來得尚早,尚業堂內學子不滿一半,連先生都還未到。
他走至窗旁後桌椅處,一掀衣袍坐下,神色暗淡,無端透着幾許涼意。
晨光挾着微熱的夏風由窗櫺眼裏吹入屋內,將幾縷散發吹得貼上了李聿的面頰,令他愈發心生煩悶。
“這是怎麼了?”章佑將楚善拉了起來,搶了他的位子,視線從李聿散着寒氣的臉龐上劃過。
楚善怨怨地瞪了章佑一眼,只見對方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笑得瘮人。
“沒什麼。”李聿掩下眸中情緒,一手支着下巴又恢復了平日模樣。
章佑看他如此便也不再多問。
“李聿!你是不是欺負薛翦了!”
魏啓珧人還未至眼前,話聲先抵達了,蓄着十足的怒意。
李聿懶洋洋地擡眼,“魏兄何出此言?”
這話的確問得奇怪。
他不過是吃了薛翦一頓午飯,便成了欺負她了?
那讓薛翦喫回來不就得了。
“你少給我裝蒜,你就說是或不是。”
魏啓珧大步踱到李聿桌前,居高臨下的俯視着,一雙桃花眼露着快要溢出來的兇光。
李聿似笑非笑地看了過去,“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他仍半靠在桌上,一副不在意的姿態,頗有幾分囂張尋釁的意思。
這張玩世不恭的臉映入魏啓珧眼中,慍火更生了三分,伸手便去拎他的衣襟。
章佑見狀忙將二人扯開,勸解道:“魏兄,魏兄!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
魏啓珧掙開了章佑的手,抖了抖袖袍,冷哼道:“最好是誤會。”
“李聿我警告你,你要是敢欺負她…”
魏啓珧話未說完就被李聿出聲打斷了。
“你要如何?”
他悠悠地站起了身,撥開章佑等攔在中間的人走到了魏啓珧身前,狹長的黑眸中竄着明晃晃的挑釁。
章佑在旁擰緊了雙眉,暗道不對。
今日是李聿這些年來頭一回巳時之前到書院,一來便氣場詭異,現下更是像吃了炮仗一般,戾氣四散。
“所以你這是承認了?”
魏啓珧眼底深處迸射的火星似乎要撲出來,手指骨節緊扣,微微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