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舫漸漸行遠,河岸也慢慢化作一條若隱若現的青線。
旁邊的一艘船裏忽然鑽出幾個衣帶鬆垮的男子,一手端着酒盞,另一邊抱着美人,在這朗朗月下吟着兩句酸詩。
薛翦忙將頭扭到一邊,眉宇間具是尷尬嫌惡,突然擡手指了指碎玉,“這物件,你是不會還我了吧?”
其實她對李聿的瞭解也不深,只知道他是京城裏數一數二的紈絝子弟,能說會道的,最是不着調。
可是她又隱隱覺得,他應該不止是看上去那麼簡單。
李聿聽她一問,目光不由地移向了她,又不動聲色地看了眼旁邊的船,心下了然,笑意從齒間溢出,“薛大小姐冰雪聰明,一猜就中。”
薛翦略爲不屑地輕哼了聲,“少說這些漂亮話噁心我,既然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快點停船讓我下去。”
旁邊船上的香豔氣息一路無阻地蔓延開來,濃烈的讓薛翦幾欲跳船,往另一側扭得脖子都快斷了。
李聿含着戲謔的眼神似笑非笑地看了過去,“你怎麼知道我的目的、是什麼?”
他說到一半還停了停,平添幾分神祕。
薛翦聞言忍不住回頭瞪了他一眼,少年的五官在燭火照映下既深邃又柔和,臉上浮着三分輕佻,三分真切。
“我讓你停岸。”薛翦一字一頓,骨子裏的驕縱一顯無餘。
…..
待薛翦離去後,陸衡走到了李聿身側,“公子,需要我去做什麼?”
李聿低頭看了看手中攥着的錦袋,心中思緒繁多。光憑此物也無法證明人就是寧延賢殺的,況且如果他已經拿到了王然手裏的東西,此時多半早已銷燬。
除非……他不信任左相、或者太子,反將證據留在自己手裏以防萬一。
李聿將錦袋移給了陸衡,“把此物交給二殿下。”至於其他的,就看殿下想怎麼做了。
*
旭日初乍,熹微的晨光從高聳城牆輝輝照下,灑在街道兩旁商鋪上,鋪了一層淡淡橙霞。
茶攤圍坐着幾個衣着素樸的男子,邊喝着茶邊聊道:“聽說了嗎?有人在懷春河邊發現了一具無頭屍。”
另一人嘖了兩聲,搖了搖頭:“這是造了什麼孽死了連個全屍都沒有。”
“誰說不是呢,聽官府的人說,那人的外袍都讓人給扒了,就剩個中衣……”接話的男子話還未說完便收住了,兩旁的議論聲也逐漸消止,擡眸看了眼緩馳而過的馬車。
城東一塊大多數人都識得薛府馬車,終究是當官的,大家說話也都習慣避開這些官爺,免得說錯了什麼話給聽去,怎麼死的也不知道。
薛暉手打車簾掀開寸許,淡淡地看了眼車外,很快便落了下來,向駕車的人道:“寧府有消息嗎?”
儘管薛暉聲音很輕,趙管家仍聽得格外清楚,他微微側頭對着車內,“回老爺,還沒有。”
薛暉回想起那日在府裏吩咐寧延賢的事,略微凝了凝眉,繼而交代道:“你等會去打聽打聽他們所說的無頭屍是怎麼一回事。”
“是,老爺。”
*
玉棠院內,薛翦和薛植羨一同坐在下首。侍女給二人斟好茶後,又拿了一碟薛翦喜愛的糕點來。
薛翦捻起糕點輕抿了一口,似是覺得味道不對,眉間一蹙便將糕點不動聲色地放到了一旁。
她的舉動被被魏氏盡收眼底,溫聲問:“不好喫嗎?”
薛翦拿手帕仔細地擦拭了指尖,眼神飄忽地瞧了眼魏氏,聲色沉悶:“娘,太子冠禮我能不去嗎?您幫我勸勸爹爹嗎。”
不然她這心情不好,喫什麼都不香。
若是沒出前幾日在宮裏那檔事,她去也沒所謂,可是如今一想到皇后和太子,她便覺得尷尬到不行。
魏氏那日也在場,想必是能理解她的。
“翦兒,不是娘不幫你,是這件事……”魏氏聲音輕緩,說到後面便沒了聲。
要是皇后無意讓太子與薛翦結親,她尚還可以一試。現下這般狀況,她若是不去倒顯得是她不能釋懷了,難免更惹皇后不悅。
薛翦沒往這裏想,她只清楚自己不願意見到太子,看魏氏面色爲難故而沒再言語,身子卻是軟了下去。
薛植羨見她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寬慰了一句:“太子冠禮左右不過一日,眨眼便過去了。”
可惜這句話非但沒安慰到薛翦,反而還遭她嬌怒地瞥了一眼。
別說一日,半日都夠她煎熬的了。
“是啊。”魏氏贊同地點了點頭,“要不讓羨兒帶你出去玩玩,小小年紀別這般垂頭喪氣的。”
“剛好我今日休沐,用過午飯便出去吧。”薛植羨無故被她瞥了一眼也沒在意,畢竟她嬌氣慣了,他也習以爲常。
……
城東的街市十分繁華,五更天便有商販開門攬客,直至夜裏巳時方纔歇止。
薛翦和薛植羨在前面走着,小竹和另一侍從跟隨在後,不時有行人側目看過來,皆爲二人的容貌氣度所歎羨。
薛翦轉頭瞧了眼薛植羨,聲音略帶幾分憂慮:“哥哥以後還是不要跟我一同出來了,太惹眼了些。”
那些女子看哥哥的眼神簡直就像餓狼見了肉,恨不得馬上撲過來,不可不防。
薛植羨脣邊勾出一抹淺笑,還不待他開口就見薛翦大步邁入了左手邊的一家成衣鋪。
店內羅列着各種羅裙錦袍,豔麗奪目,簾子後還立着幾名女子笑吟吟地聊着天。掌櫃見來了客人連忙熱情上前迎接,手中拿着兩本成衣圖冊。
薛翦繞過掌櫃徑直走到一處展架前,正打算一試,忽聽身後響起一道顫着羞赧的女聲。
“薛公子,你還記得我嗎?”
蘇緣沒想到會在這碰見薛植羨,心中欣喜若狂,來不及思考就走到了他面前,根本沒發現旁邊的薛翦。
薛翦聞聲轉了過來,眼眸異涼地半眯着,雙臂環抱。
薛植羨對蘇緣禮貌地笑了笑,並未開口。
蘇緣一時面色窘迫,原本白皙的皮膚頓時染上緋色,連耳根子都一路添了紅,卻仍大膽續話:“我叫蘇緣,我們前幾日在我家宴會上見過的。”
薛植羨似是在回憶,沉默了片刻才笑道:“蘇姑娘,有什麼事嗎?”
“也沒有…”蘇緣愣了愣,“就是覺得挺巧的,居然能在這遇見。”
薛翦眉眼間一派譏誚,踱步走到蘇緣身旁,故作嘆息:“真是不巧,這家沒有瞧得上眼的衣裳,這便走了。”
隨後看向薛植羨,“哥哥,我們走吧。”
蘇緣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薛翦也在。她看着二人步出門扉的背影,腳下滯留了幾息,繼而快步追了上去,拉住了薛翦寸許衣角。
“都這麼多年了,你至於這樣針對我嗎?”
她將聲音壓得極低,生怕薛植羨也聽到。
薛翦目露嫌色地拖開她的手,尾音上揚:“我針對你了嗎?”
蘇緣看着眼前少女面色平淡,眼角卻掛着諷刺的笑,按了按涌上來的情緒,好聲好氣道:“以前的事情你若是還氣不過,我跟你道歉。”
薛翦抖了抖衣袖將手露出,揉了揉手腕,眼底一片厭煩。
“我這個人記性不是很好,脾氣也差,你要是再這樣纏着我,可得小心了。”
她言行中的威脅傳達地淋漓盡致,蘇緣終是沒忍住,攥緊了手指,低喊了句:“你不要太過分了!”
她都把姿態放得這樣低了,薛翦居然還不領情!當真是和從前一模一樣!
薛翦神色得意地翹了翹嘴角,忽然心情大好,拉着薛植羨步履輕盈地往茗品樓去了,留蘇緣一人在後氣得跳腳。
茗品樓一如往常的熱鬧、客滿盈門,小二恨不得長四條腿好去招待一衆等不及的客人。
薛翦見人多成這樣,倏然失了興致,拍拍袖子打算離開。
“那個天殺的把人的頭砍下來藏了,死無全屍,你說可憐不可憐。”一道憤懣粗獷的聲音由旁側傳來。
“可能是得罪了什麼大人物。”老漢掩了掩脣,“這些做官的大人,背地裏都陰狠着咧!上回我還在羅府側門看見幾個被燒的面目全非的….”
“哎喲!老哥,你這話可不能亂說!”同座的人連忙出聲打斷。
薛翦略微蹙眉看向了旁邊議論的一桌人,心裏不知在想些什麼。
薛植羨看她臉色不好,以爲她是聽了那些人聊的話害怕了,伸手拉了她一把,走出了茗品樓。
“京城常有些離奇的案子,被百姓安上臆想傳來傳去,顯得玄乎駭人,不必當真。”
“這種命案在京城很多嗎?”薛翦反應過來,跟着他一起往外走着。
薛植羨目色微凝,“近幾年……比較多罷。”
“官府都不管的嗎?”薛翦繼續追問。
薛植羨環視了眼四下,帶着她避開人羣,緩聲道:“有些案子並非官府不管,而是他們管不了。”
爲謀權利者,有幾個手下乾淨沒沾過血的。再者,官府衙門的小職又怎麼違抗得了那些鳴鐘食鼎的大人物。
都是拿着俸祿苟活之輩罷了。
薛翦雖涉世未深,但也聽得明白他所言之意,官場上的爭權奪利、明爭暗鬥,定是少不了些見不得人的手段。
她屈指扣了扣下巴,倏然想起西口那具倒在她面前的屍體,略微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