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往往就是如此諷刺,存在着許多微妙且耦合的關聯。藤村想利用《東土巡遊遣唐記》的項目成功,來申請京都大學的榮譽特座教授。而此刻,恰恰便是這課題主持人的項目身份,反而能夠證明藤村具有接觸到下川點校作品的可能性。

    “裁判長。”宇都宮即刻站起來反駁道,“原告在故意扭曲關於對接觸認定的證明標準。”

    說實話,面前這個叫北原的律師已經有點超過了宇都宮的想象。他完全沒有預料這個實務經驗爲零的剛畢業的學生,居然還能知道“接觸+實質性相似”中的“接觸”,並不一定要求具有實際接觸的事實,只需要具有接觸的可能性即可。

    對於一個着作權法的門外漢來說,知道這一點,已經足夠讓人喫驚了。

    不過,只做到這一點還不夠!

    宇都宮開口道,“對於接觸可能性的證明標準實質上是浮動的。依據最高裁判所大化36年上字568號先例,接觸可能性的證明標準與作品的相似程度存在關聯,並非一個固定的標準。兩作品的相似程度越高,則接觸可能性的證明標準就越低。如果兩作品的相似程度越低,則接觸可能性的證明標準就越高。”

    “因此,原告僅提出第二組證據來證明接觸可能性,無法達到其證明目的。必須結合兩作品的相似程度來判斷。”

    宇都宮的一番話,頓時將問題變成了一個“循環”。

    這位法學名教授的話並沒有錯。

    比如,一個人控訴另一個人抄襲他的畫作。如果兩幅畫作幾乎一模一樣的話,那麼即使沒有強有力的證據證明後者接觸過前者的畫作,也會根據過於相似的細節,來推定侵權者曾經接觸過被抄襲的畫作。

    然而如果,兩幅畫作存在着極大的差別,例如構圖、光影、光線等都有非常多的不同。那麼,法庭就會要求前者提供更多的證據來證明被控抄襲者確實接觸過他的作品。

    如此一來,證明接觸可能性,又必須要仰賴於證明兩個作品的相似程度。

    舉證的重點全部被壓縮至一個點上。

    北原看着宇都宮的這種安排,嘴角不由得微微翹起。宇都宮真是自信吶,看來是想打一次殲滅戰,畢其功於一役。

    這種打法,是有危險的。

    因爲,倘若在實質性相似這一點的證明上,輸了的話,那就等於順帶也證明了接觸的可能性。

    然而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也側面說明宇都宮並不想同自己在關於接觸的可能性上做過多的糾纏。因爲,藤村的的確確邀請過下川加入《東土巡遊遣唐記》的科研項目。要是在這一點上做出大量討論的話,反而會對法官的心證造成不利的影響,讓法官真的認爲藤村看過下川的點校作品。

    估計宇都宮就是懷着這種想法,所以選擇了這種防守方式。

    既然“接觸”的舉證證明,也一同被壓縮到了“實質性相似”那裏去了。

    那麼,下一步就是該要準備舉證證明“相似”了。

    這也是這場官司中最重要,也是爭議最爲重大的一部分。

    北原坐在位子上,利用這短暫的空隙片刻,微微養神,捏着眉心,準備接下來即將發生的激戰。畢竟,前段時間在看守所的多番疲勞審訊,在某種程度上,還是對自己造成了影響。

    此刻,高梨法官正在裁判席上翻動着證據冊。按照證據目錄,接下來原告該準備舉證證明兩部點校作品的相似性了。從證據目錄上看,原告提交了大量的材料。她隨即望向了身邊席上是十來冊厚厚的比較報告、分析,還有圖例,這是整整高達七千餘頁的證明材料。

    “原告代理人。”高梨法官開口道,“合議庭已經注意到你們在證據提交上,就實質性相似的證據,提供了諸多證明材料,有七千頁之多。但鑑於在庭審之中,無法逐一詳盡列證如此龐大的材料,請你們就合議庭應當關注的重點,進行說明。你們可以稍作準備,隨後進行舉證。”

    宮川點了點頭,手中握着筆,立刻飛快地在文件紙上作着筆記。她和北原事先已經確定好了要舉證的重點部分,眼下立刻抓住這多出來的準備時間,再度熟悉,打磨等等要進行舉證的內容。

    宇都宮冷笑地看着一幕。提交再多材料也是沒用過的。證明兩部古籍點校存在相似,說得倒是輕巧,但問題在於要如何證明?

    毫無疑問,大部分相似的註定是標點符號。

    因此,等等舉證的重大爭論點,必然在於判斷相似的範圍,需不需要包括標點符號。

    這絕對是一場必贏之局,宇都宮想道。

    非常簡單的道理——着作權法所保護的對象,必須是包含有獨創性的內容。然而,標點符號本身僅僅只是承擔斷句的功能,根本缺乏任何所謂的獨創性在裏面,不可能成爲着作權法的保護對象。

    對面的年輕人,從一開始就輸了。

    他們絕對不可能獲得法庭的支持。

    如果,真的連標點符號都可以獲得着作權法的保護,那乾脆把這世界上過去所有的知識產權法的教科書和法學着作,一把火燒掉算了。

    這種無比荒唐的事情,可能發生嗎?

    要是真的發生了,那就是太陽從西邊升起,蘋果不再落往地面,而是飛向天空。

    這位名教授過去對知識產權法的所有研究經驗,都在告訴他,原告的主張絕對不可能成立。

    旁聽席上的觀者,聽到法官說到等等接下來舉證的事項是關於實質性相似的部分,不由得也跟着緊張了起來。無論是同情下川的學生代表,還是大學的管理層,無比全神貫注地看着場內。對於普通人而言,證明抄襲成立的與否,就是在於看是不是有“一樣”的地方。但是,這個案件的特殊之處,恰恰在於那些“一樣”的地方是標點符號。

    到底,接下來雙方的律師會如何爭論這個問題。

    而法官又會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空氣的氛圍變得愈來愈緊張和凝重。這是真正的大戰要爆發前所獨有的那股壓抑氣息,此時的心情正猶如戰役開始前的士兵拿着槍支,站在戰壕之內。他們清楚地知道,下一秒,或者下一分鐘,就會有漫天的集羣炮火朝他們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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