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漸深了,蘇塵枯坐牀榻,直覺萬事煩擾,卻無一事能理出頭緒。

    他索性將這些都拋諸腦後,開口輕輕呼喚了一聲:“犬神。”

    話音落地的剎那,便有腥甜的血腥味從左臂散發,縈繞於蘇塵鼻間,窗櫺投射而來的月光映照着他扭曲的影子。

    地上隨後浮現一汪血泊。

    犬神從那血泊裏爬出,前爪扒到蘇塵膝蓋上,伸出滿是鮮血的大舌頭就要塗他個滿臉都是。

    “別鬧,且坐好了!”

    只有面對犬神時,蘇塵才能放下心中煩擾。

    他樂呵呵地笑着,推開犬神一個勁貼向自己的大腦袋,令其乖乖在地上坐好。

    與犬神接觸漸多,再加上萬佛殿內的所見所聞,蘇塵漸漸開始覺得,自己體內這些邪異並不見得就都是恐怖邪毒的。

    神神詭詭,神做惡事,詭能助人,那麼對待它們的方式未必不能顛倒過來。

    更何況,這世間的神,說不定就是更高層次的詭呢?

    內心轉動着念頭,蘇塵看向犬神。

    這次開悟真種,他自身收益不多,反而寄藏在他體內的犬神這般邪異頗多受益。

    如今犬神哪怕蹲坐在地,亦是高過了坐在高腳牀上的蘇塵頭頂,能垂頭俯視蘇塵。

    它身上那些紫青色的紋絡越來越細密,越來越亮,流轉着神祕的意韻。

    犬神如今若是全力施展‘血風’、‘駕風’之能,會是何等光景?

    它今時搏殺虛雲寄生虛空的那種蟒魔,想必只是等閒,再不會像當初那般被打得魂形粉碎,躲回自己體內了吧?

    蘇塵心裏躍躍欲試。

    猶豫片刻,他向犬神說道:“我預備過幾日下山一趟,協助師兄去處理一些‘不同尋常’的事情,可能涉及邪詭一類。

    你覺得,我該不該下山去看看?

    我這副軀殼老邁垂危,經不起顛簸,但若不多抓緊機會經歷些事情,半月後的金剛試,我怕自己渡不過去。

    是以,假若下山的話,諸多事宜只怕都需你來多出力。”

    他開悟真種,在真種裏點化出了犬神真形。

    與犬神也就是性命相連、休慼與共的關係。

    對方徹底和他綁定,卻是脫離不得。

    因此蘇塵也能同犬神說些心底的想法了,也不擔心對方會不明白自己的意思——犬神來歷神祕,與三妄院那三位主尊都可能有所牽扯。

    它縱然不會說人語,但本身經歷足夠,想必能給自己一些不錯建議。

    “嗚嗚嗚……汪!汪!”

    犬神果然給出了建議,口吐出一串‘狗語’。

    而它的心念流轉,真實心意已被蘇塵盡數窺知。

    “好。

    既然你也覺得這次機會不可多得,那我明天就和師父說定這件事。

    到時候,若遇到危險,便要看你的本事了。”蘇塵聽懂了犬神的狗語,略作計較,就一言定下此事。

    他本就不是個優柔寡斷的性格,如今也是因爲受困於這具老邁身軀,許多事情不得不再三思量,舉棋不定。

    犬神豎着耳朵聽過蘇塵所言,又張嘴嗚叫了幾聲。

    卻是在說蘇塵如今亦不是全無自保之力,他開悟真種領受的神通就很不同凡響。

    “莫要說笑。”蘇塵搖了搖頭,他知道自己左手臂具足的神通,未來成就或許不可限量,但如今看來,也只有化實爲虛一項能力而已,如何能保全自身?

    “嗚嗚嗚,嗷嗚嗷嗚……”

    犬神見蘇塵並不能徹底明瞭自己的意思,也就不再這個問題上糾纏。

    轉而說起了其他的事情。

    “你覺得此地生靈血氣太少,預備自己去找個地方來吸納生靈血氣?”蘇塵明白了犬神‘話中之意’,微微皺眉道,“心佛寺不是尋常地界,此間涉及隱祕頗多。

    若是你滿處亂竄,撞見什麼兇惡強人,縱然你靈真寄居我身,真魂不滅,可魂形總會大受損傷,總歸不是好事……”

    “嗚嗚嗚嗚——”犬神有些急切地擡腿扒住蘇塵膝蓋,狗嘴裏叫個不停。

    “縱然你靈覺敏銳,能分辨諸多氣息也不行。”

    蘇塵還是搖頭。

    他細細思量片刻,忽而擡目,向垂頭喪氣地犬神道:“我倒是有一個折中之法。”

    “嗷?”

    犬神眼裏又開始閃爍亮光。

    “我聽本覺師父說,續明院的山下有一座豬場。

    每日凌晨時,雜役僧人便要殺一批豬,送往各院。

    想來這些家豬面臨屠刀,掙扎、情緒震盪都是必然,想來會提供不少生靈血氣。

    你以後不妨每日凌晨就去山下豬場蹲守,吸納生靈血氣如何?”蘇塵給出了一個解決方案。

    “哈!哈!”

    犬神眼睛大亮,張嘴吐着舌頭,連連點頭。

    對蘇塵的安排甚是滿意。

    “那就這麼說定了。”

    蘇塵笑道:“你須努力吸納生靈血氣纔行,你吸納的生靈血氣少了,供給我修行的氣息便也跟着少。

    這樣便不知道何時才能進行第一次引氣燒身了。”

    “嗚嗚嗚!”犬神嘯叫着,話中之意是‘保證完成任務’。

    ……

    深夜,蘇塵和衣而眠。

    天氣漸熱,他敞開了裏衣。

    已經蔓延整個後背的紫色細鱗,逐漸攀爬過他的右肩,纏繞整條右臂,鋪滿他的整個胸膛。

    除卻左臂有黑水牛踏水火紋身抵禦以外,他周身包括面部都盡被這層鱗甲包裹。

    一縷縷曾被蘇塵嗅到過的‘帶着泥土味道’的氣息從四面八方潮涌而來,彙集入他滿身的鱗片,經由鱗片聚集入他的脊柱。

    他的脊柱上,有些骨刺不斷伸長,不斷分叉,形成五趾的骨爪。

    六條骨爪分佈於脊柱雙側,浮凸在鱗甲之下。

    隨着蘇塵側身,他的尾椎骨亦開始延伸,刺破皮肉,卻未在皮膚上留下絲毫傷口,沿着寬鬆的褲腿蜿蜒而出,在牀幃間微微搖動。

    這條尾椎骨的末端,有金魚似的骨質尾鰭。

    傳聞中,龍者,角似鹿,頭似牛,嘴似驢,眼似兔,項似蛇……其尾若金魚尾。

    細密紫鱗覆蓋蘇塵大半身軀接近二三個時辰,方緩緩退回後背。

    一個個‘影子’就趁着這個時候出離了蘇塵的身體,在他的臥室內、院落裏‘走動’。

    ‘它們’有的寄居於院中的槐樹上,使槐樹枝椏迅速生長,每一根延伸出去的枝椏,都好似龍的指爪;

    有的則縮進了蘇塵安置在牆角的鵝蛋裏,鵝蛋殼上漸漸生出一些未明的斑塊;

    有的鑽入泥土;

    有的潛入水缸。

    如此‘撒歡’了好一陣子,黑影漸都歸回蘇塵體內。

    而被它們寄居過的那些東西,產生的變化卻已不可逆。

    有一道黑影最後回來。

    它頭頂黑漆漆的牛角,垂頭盯着牀上的蘇塵看了好一陣子,最終化爲一陣黑煙,融入蘇塵的右臂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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