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中間擺着一座炭爐,其中木炭燒得通紅。

    熱氣便自炭爐中散發,縈繞整座廟宇。

    那抄棍棒的和尚拿出蒲團,鋪在靠近炭爐的位置,向蘇塵、虛淨說道:“二位法師請稍待,小僧去爲二位沏茶。”

    說着,也不等蘇塵拒絕,急匆匆去了左邊的耳房。

    胸膛被劃開一道傷口的粗脖僧亦是對蘇塵、虛淨恭恭敬敬行了禮節,說了句‘小僧去收拾一二’,就躲進了右邊耳房,順便放下了厚布門簾。

    趁着這時間,蘇塵打量廟宇裏的陳設。

    除卻幾尊塑像以及從房樑上垂下的布幔之外,廟宇裏倒也沒有多餘物什。

    只是牆角堆着一堆遍佈油漬的白骨。

    他隨意掃了眼,覺得該是牛骨、豬棒骨之類——想是這兩個僧人吃了肉,就把骨頭隨意棄置在了角落。

    然而,他目光未能查見之處,於那堆白骨相鄰的布幔垂落而下,正好遮蓋住了兩顆骷髏頭,上面同樣油漬遍佈,留有啃噬的痕跡。

    “快爬起來,穿好衣服去侍奉外面的尊客!”

    這時,左耳房裏傳出那說去沏茶的僧人的呵斥聲。

    其所居耳房未放下布簾,蘇塵聞聲看去,正見其扯下牀上被褥。

    於是,一個渾身不着寸縷,遍佈淤青傷痕的瘦弱女子便從被褥下顯出了身形。

    她雙目黯淡無神,被和尚一聲呵斥,才似突然醒過神了一般,惶急地從牀上爬起,避開牀頭站着的和尚,窸窸窣窣穿衣服去了。

    被和尚扯開的被褥上,遍是殷紅血跡。

    看到這一幕的蘇塵,腦袋裏嗡嗡作響,一時間魔念四起,僧袍下的瘦削拳頭攥緊,又鬆開。

    復又攥緊。

    “呼……”

    他忽覺臉龐燥熱,便坐得離炭爐遠了些,緩慢地吐出一口氣。

    虛淨一直在歪頭看他。

    左耳房裏的僧人快步走出來,身後跟着那個穿着一身單衣的瘦削女子。

    “兩位法師,請用茶吧。”其笑容滿面地側過身,示意女子到前頭來。

    女子縮着脖子,在蘇塵與虛淨面前擺開一張茶桌,爲一個老者與一隻鵝倒上了茶水。

    蘇塵伸手端起茶水,看着女子,低低地道了聲‘多謝’。

    他知道,自己此時若露出任何不滿之色,最終受苦的只會是這個女子。

    僧人看蘇塵這般表現,尤其是注意到蘇塵看了女子一眼,其心中頓時瞭然,更加笑容可掬地對女子說道:“招娣,從現在開始,你便專門侍奉這位法師的衣食起居。”

    其卻是會錯了意。

    以爲蘇塵對這個女子起了心思。

    蘇塵深吸一口氣,正要拒絕,忽又想到了什麼,最終並未作聲。

    名爲‘招娣’的女子,坐在了他的身側,畏縮且笨拙地用自己的身體貼着他的胳膊。

    “好好坐着!”

    蘇塵忽然轉過頭去,呵斥了招娣一聲。

    招娣嚇得一個哆嗦,再也不敢有多餘動作,好好地跪坐在蒲團上。

    在茶桌一側落座的僧人見此一幕,輕輕笑了笑,內心只覺這個老僧道貌岸然,明明看上了這女子,眼下倒還要裝出一副大德高士的模樣。

    “小僧慶法,那個唐突了兩位法師的僧人,是小僧的師弟,法名慶陽。

    我們二人奉獅駝嶺之命,專在此地等候心佛寺高僧前來,鎮壓此地作亂的石胎妖物。

    今日得見二位法師,小僧的心也就安了。”法名‘慶法’的和尚笑盈盈地說道。

    四柱佛土法名傳續並不歸於心佛寺體系當中。

    來時虛海已向蘇塵介紹過諸般情況,蘇塵都記在心裏,當下聞之也並不訝異,他點了點頭,先看向虛淨師兄。

    白鵝師兄老神在在,無所表示。

    見狀,他纔開口道:“本寺雖然派貧僧與師兄來解決此事,然而關於那石胎妖物的諸多線索,我們師兄弟兩個卻是所知不多。

    閣下師兄弟既在清河集已經守候有一陣子,想必是掌握了頗多線索。

    閣下不妨將自己所知盡說出來,我們一起商討商討,敲定鎮封妖物的計劃,儘快將之捉拿,如此,咱們也免得多在這窮鄉僻壤盤桓,空耗時間,耽誤修行。”

    蘇塵言辭之間,似是頗不耐煩眼下之事,一刻也不願在清河集這般窮鄉僻壤呆下去。

    其實他這般語氣,只是故意爲之。

    他已入心佛寺,便須裝得像是這個宗門的弟子纔行。

    若他真正表現得慈悲爲懷,宅心仁厚,那對面的慶法和尚就該驚詫不已了——心佛寺可不產出這般僧衆,慶法極可能將他視作不正經的心佛寺修行僧。

    如此一來,就會爲解決石胎妖物作亂之事平添許多波折。

    波折愈多,此間百姓所受磨難愈多。

    慶法兩師兄弟盤桓此地纔多久?眼前已經有一個受害女子了。

    暗裏說不定有更多的人受他們殘害。

    這是蘇塵如今對此地百姓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慈悲。

    “虛塵法師所言極是。”慶法神色嚴肅認真,其實內心不以爲然。

    其見這老頭每次說話之前,必要先看向那隻似有神異的白鵝,便知這老者的實力、地位絕對比不上白鵝,今次事件的主導當在被老者稱爲‘虛淨師兄’的白鵝身上。

    慶法接着道:“小僧與師弟在清河集駐守頗久,這段時間以來,巡查清河集諸地,其實已將此地情況摸了個通透。

    那石胎妖物靈智不高,頻繁在清河集內生事,倒讓小僧發現了它的行蹤。”

    “哦?”

    蘇塵眉毛一抖。

    他身旁的瘦弱女子木然坐着,對他們之間的談話無動於衷。

    慶法微微一笑,向蘇塵賣了個關子:“虛塵法師可知,那石胎妖物本體究竟爲何種石胎?”

    蘇塵搖了搖頭:“若是貧僧知道,就不必相詢閣下了。”

    “那石胎妖物的本體,乃是一尊無頭佛像。”慶法揭開了謎底,“此地百姓雖受佛法照拂,但仍多愚昧之輩,將謗法之佛當做真佛,加以祭拜。

    如此積年累月之下,使那無首佛像漸生靈智,反常爲妖。

    此妖靈智極低,縱然化爲妖物,依舊憑執念行事。

    其之執念,就是爲自己裝上一顆匹配自己的頭顱。

    是以,此妖頻頻禍亂,清河集遭其毒手的凡人,無不是面貌較爲端正之輩。”

    “果然是兇殘妖魔。”

    蘇塵說了一句。

    目光掠過對面的白鵝師兄。

    虛淨師兄、虛靈師姐這般存在,不知是否該算作妖物?

    畢竟他們的存在,亦違反了常理。

    他念頭轉動,眼光餘光倏然瞥見,身畔跪坐的瘦削女子撐在膝蓋上的雙手握緊又鬆開了,似乎對慶法那番言語起了反應。

    這時,慶法亦看向了瘦削女子,道:“此女原先的丈夫,相貌較爲端正,因而遭了石胎妖魔的毒手。

    石胎妖魔自生意識,似乎覺得自己乃是一個男子。

    因此只取男人頭顱,並不損傷女子。”

    瘦削女子低垂着頭,肩膀微微顫抖,哪怕慶法只是目光掃來,都讓她如坐鍼氈,根本沒有與之對視的勇氣。

    “是這樣麼?”蘇塵向她問了一句。

    他知道這般場合下,對方的任何迴應都不會出自真心。

    但他亦必須有此一問,以表示自己確實將慶法的話聽進了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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