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心而論如果拋開皇帝的身份,朱祁鈺是一個比沈憶宸還小一歲的年輕人。沒有身爲人父之前,沈憶宸無法感同身受那種血緣親情,如今他也是一名父親,更能理解痛失愛子是怎樣的心境。
孩兒的靈柩都還停在文華殿沒有下葬,自己臥牀不起感受着朝臣分崩離析,卻要抓緊時間過繼一個既無血緣,又無感情的「兒子」來繼承大統,想想都有些可悲。
可能這就是掌控至高無上的皇權,必須要付出的代價吧。
告別了趙鴻傑之後,沈憶宸就踱步來到了乾清宮,相比較皇太子薨逝那日宮女太監們的戰戰兢兢,此時的他們已經明顯懈怠了下來,甚至出現了三五成羣的聊天私語。
直到沈憶宸踏入了院中,伺候皇帝的這羣宮女太監才匆忙散開,然後誠惶誠恐的恭迎行禮。
常言道落難的鳳凰不如雞,絕嗣的皇帝某種意義上來說,可能就跟落難的鳳凰差不多。
進入房間迎面撲來的是一股沖鼻的藥味,以及一股長久臥牀之人特有的異味。沈憶宸放輕腳步來到御塌旁邊,景泰帝朱祁鈺閉着眼睛沒有任何動靜,眼眶跟臉頰都已經深深凹陷了下去,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樣。
相比較沈憶宸前幾日過來探望,如今朱祁鈺愈發消瘦了,這也是古代醫療條件下不可避免的場景。畢竟重病之人沒有辦法正常進食,又沒有營養液作爲補充,只能這般日漸消瘦。
不過哪怕有了心理準備,沈憶宸此刻見到朱祁鈺這副相貌,依舊是有些唏噓不已。曾經那個神采飛揚的天子,勵精圖治設想着四海昇平,到頭來卻連自己孩兒都保不住。
皇帝,註定是孤家寡人!
「臣沈憶宸,拜見陛下。」
沈憶宸站在御塌旁邊行了個禮,聽到耳旁傳來的聲音,景泰帝朱祁鈺緩緩的睜開眼睛,看向沈憶宸喃喃道:「沈卿,你來了。」
「是,臣來了,陛下這幾日身體可還安好?」
雖然朱祁鈺的身體狀態已經到了肉眼可見的地步,但是沈憶宸還是按照禮儀流程客套的問了一句。
面對沈憶宸的詢問,朱祁鈺嘴角露出一抹苦笑道:「朕怕是大限將至了。」
聽到這話,沈憶宸本打算開口寬慰兩句,結果朱祁鈺卻自顧自的繼續說道:「最近幾日朕時常會夢到皇兄,我們倆都是少時模樣坐在一起把酒言歡,沒有這些年的是是非非,彷彿一切是那麼歲月靜好。」
「沈卿,你說朕要是到了九泉之下見到皇兄,他會不會原諒朕?」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景泰帝朱祁鈺其實從始至終都沒有殺兄之心,是時局一步步把他逼迫到了手足相殘的境地。也正因爲如此,這件事成爲了他心中一道邁不過去的坎,到了人生最後階段,腦海中全是那些過去的畫面。
「臣……」
沈憶宸本想說不知,但見到朱祁鈺那雙充滿祈求的眼睛,他終究還是忍不下去來,點了點頭道:「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相信太上皇會理解陛下的苦衷。」
「是嗎?」
從沈憶宸這裏聽到了心儀的答案,景泰帝朱祁鈺的眼神中閃現過一絲光芒,不過稍縱即逝。
「沈卿,那你說朕賓天之後,史書上會怎樣評價,能稱之爲一個好皇帝
嗎?」
「會!」
沈憶宸這一次毫不猶豫的給出了肯定答案,要知道從唐末到明初這一段時間裏面,華夏的北方地域其實大多數時間裏面,是處於異族王朝的統治之下。
以至於到了元朝階段,直接劃分出了「南人」這個民族觀念,要不是明太祖朱元璋力挽狂瀾統一華夏,說不定幾百年時間下來真會出現巨大的隔閡跟分裂。
景泰帝朱祁鈺死守京師,沒有選擇衣冠南渡復現南宋格局,不管他是形勢所迫還是勇氣可嘉,站在歷史的角度上就是論跡不論心,足以擔得起一個「好皇帝」的稱謂。
只不過這次沈憶宸的回答,並沒有讓朱祁鈺多麼欣喜,相反他僅僅是感慨道:「朕弒君殺兄,還妄想易儲奪走帝系傳承,如今落得這般下場,恐怕就是上天的懲罰,史書又怎會稱讚有罪之人?」
說實話放在古人的思維裏面,朱祁鈺廢后易儲一波操作下來,出現了皇太子薨逝絕後的結局,確實有點現世報的感覺。
但是沈憶宸不信天命,他只在乎事在人爲,於是開口道:「那陛下是否想聽聽,臣又如何看待你?」
正常情況下沈憶宸是永遠不會評價皇帝,原因在於說好說壞都是臣子對君王的「定義」。問題就出在站在君王的角度上,你一個區區臣子怎敢來定義朕的是非對錯?
可到了這種時刻,君王也好,臣子也罷,終究是敵不過命數,沈憶宸也想跟景泰帝朱祁鈺說一句心裏話。
「好,沈卿儘管暢所欲言。」
朱祁鈺神情同樣平靜,他知道這可能是君臣相處幾年下來,沈憶宸唯一一次向自己說真心話了。
「臣自漠南蒙古班師回朝之後,入直文淵閣參預機務,曾在館藏處偶遇過陛下幾次閱覽書籍,當時疑惑陛下爲何要捧着書籍站起來閱讀,而不是尋一處坐下。」
「後來從翰林王編修那裏得知,陛下坐過的地方臣子就不敢坐,久而久之館藏處座位就會形同虛設。於是乎陛下您在得知之後,每次來到文淵閣閱覽書籍都選擇站着,幾年時光始終如此。」
「帝王是個身份,舉止感受到的卻是人心,至少在臣的眼中,陛下並非是個弒君殺兄的暴君,而是一個心思細膩,本性善良的人。」
沈憶宸沒有長篇大論恢宏敘事,更沒有阿諛媚上盡撿些好聽的話說,相反是說了一個可能連朱祁鈺自己都沒有在意過的小故事。
確實朱祁鈺是個善良的人,他在位這幾年由於英宗之死,冒犯過天顏的勳戚大臣不在少數,卻沒有人因言被打擊報復。乃至於諸如廣通王、陽宗王等宗室叛亂,不過是削爵爲民囚禁在鳳陽府,依舊沒有被處死。另外就是老生常談的猜忌跟剋制,自古天威難測,身爲朱祁鈺的臣子卻不用擔心功高蓋主殞命,何嘗又不是一件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