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階梯稅制改革輕鬆通過,商輅從主座上站起身來,朝着在場的閣部大九卿重臣深深鞠了一躬。
“商中堂不必如此,這個朝堂不僅僅只有沈黨是羣好官,想要爲民謀利,吾等同樣義不容辭。”
何文淵冷漠的迴應了一句,在他看來商輅的感謝簡直就是對於文官集團的一種羞辱。爲何每次頒佈爲國爲民的政策,都默認把傳統文官擺在了反派的位置上,儒家士大夫就真的只是一羣道貌岸然的僞君子嗎?
別人怎樣何文淵不知道,但他自己卻始終言行合一,以家國天下爲己任!
對於何文淵刻板的性格,這些年相處下來商輅早已習慣,他笑着拱了拱手然後順勢說道:“大宗伯胸懷家國大義,本閣部敬佩不已,那不如就再進一步捨棄個人私利,推動七十致仕制度如何?”
見到商輅把話題轉到了致仕制度上面,何文淵臉上卻浮現出一抹冷笑。
“商中堂,本官胸懷家國大義是沒錯,可你呢?”
“致仕制度到底是爲了家國天下,還是爲了黨同伐異,想必商中堂自己心裏面很清楚。”
屁股決定腦袋,不同立場決定不同選擇。何文淵絕對相信沈憶宸、商輅等等一衆沈黨官員,有胸懷天下的大義,可問題是他們不是什麼聖人,同樣還有着精緻利己的一面。
沈黨官員是最近十年來朝堂的後起之秀,他們正好處於壯年階段,迫切需要上位在官場大展拳腳。相反傳統文官集團一衆官員,平均年齡恐怕都在六十歲上下,官銜越高年齡就越高,致仕制度主要是針對這批人。
一旦自己等人退下去,哪怕朝中年輕一輩官員中,還有信奉孔孟程朱學說的傳統文官,也只有勢單力薄不是沈黨的對手。
何文淵始終認爲,“沈學”這種離經叛道的學說,有其一定的積極面,卻無法全面推行到治理國家上面。沈學的核心思想是更爲注重實際,而不是義理,長久以往下去將禮樂再度崩壞,國將不國!
“既然大宗伯直言說出來了,那本閣部就請教一下,致仕制度到底如何跟黨同伐異劃上等線,難道說沈黨官員就不會年邁致仕嗎?”
對於商輅的反問,何文淵冷笑一聲,然後纔回道:“人都會老的,沈黨官員當然會年邁達到致仕的年紀,只是律法同樣是由人來制定頒佈的,當未來朝中沈黨一家獨大,爾等還會放下手中權力甘心致仕嗎?”
“內閣首輔任期制就是最好的例子,出爾反爾乃是小人行徑!”
說到這句話的時候,何文淵把目光直接望向了徐有貞。
要知道當年對於徐有貞品行鄙夷最深的,便是自命清高的傳統士大夫文人,哪怕時至今日徐有貞在民間跟官場的口碑出現了轉變,何文淵依舊視他爲一個不擇手段的小人。
特別是這次廷議的主要內容,明明雙方都已經達成了妥協,用致仕制度來換取內閣首輔任期制,結果徐有貞又來一次出爾反爾,公然上疏抗議皇帝頒佈的詔書。
就這種反覆無常的小人,憑什麼能贏的自己的尊重?
“大宗伯心中的不忿,就在於內閣首輔任期制沒有推行嗎?”
“是,人無信不立,沈元輔能贏的各方認同,就在於他言出必行。”
何文淵畢竟資歷跟地位擺在這裏,哪怕當初跟沈憶宸對話都沒有服軟,現如今面對商輅更是懟臉。
如果堂堂閣臣,臨時內閣首輔,連最基本的政策推行都無法保證,那憑什麼跟自己來進行政治妥協。沈黨官員不是最喜歡提一嘴“有能者居之”嗎,商輅要是無能的話就早早下臺,別佔着位置拉低了內閣首輔的檔次!
聽到何文淵話語中的暗諷,商輅並沒有展現出不滿或者憤怒的神情,依舊保持着他一貫的儒雅風範。
“大宗伯,那如果本閣部能推行下去內閣首輔任期制,那麼致仕制度能否得到您的讓步?”
“有過前車之鑑,那得看你拿出實際行動。”
“好,那我就行動給您看。”
商輅點了點頭,他知道這兩項政策推行的根源問題,就在徐有貞身上。今日這場閣部大九卿廷議,就是爲了給徐有貞闡述自己的態度跟理念,讓他明白沈憶宸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大司空,想必你一定知道,沈元輔關於治理國家的那句話語吧?”
“不要把家國天下的命運,寄託在個人的英明神武上對嗎?”
徐有貞語氣平靜的迴應着商輅的問題,這句話在之前李賢已經勸說過一遍,可是絲毫沒有動搖徐有貞的理念。他認爲再差的秩序總好過沒有秩序,再“昏庸”的沈憶宸執掌朝政,可能都要強過一些碌碌無爲之輩。
況且在事情沒有發生之前,你憑什麼認爲沈元輔就一定會迷失在權勢之中,別人就會更加高風亮節?
“沒錯。”
商輅點了點頭,然後繼續說道:“大司空的執念在於,你認爲沈元輔退下之後,沒有人能夠超越他。與其搞什麼內閣首輔任期制,還不如讓沈元輔一直擔任下去,至少朝堂施政可以保證一個下限。”
“可是大司空伱有沒有想過,內閣首輔任期制,恰恰提供了試錯跟挽回的機會。就算選擇了一名錯誤的內閣首輔執掌朝堂,只要他做的不夠好,到了任期就得黯然下臺無法留任。”
“哪怕就是我,當你們認爲能力不足以執掌大明,同樣可以退位讓賢,制度約束下找不到絲毫的藉口眷戀權勢。”
商輅其實知道滿朝文武對於自己能力的質疑,他於是乾脆拿自己來舉例,就是爲了告訴徐有貞,內閣首輔任期制可以提供試錯的資本。
相反如果沒有這個制度,只要內閣首輔不犯大錯,他完全可以尸位素餐的混下去。除了皇帝,誰在法理上面都無法讓其撤職。
“可如果一直找不到賢臣呢,天下百姓有多少五年、十年來蹉跎等待,他們又將如何熬過昏暗的統治?”
“問得好!”
始終保持着儒雅姿態的商輅,當聽到徐有貞這個尖銳問題的時候,反而大聲爲對方稱讚起來。
“大宗伯想要得到的答案,正是沈元輔這些年一直追尋的吏治改革,用重大事件的內閣羣體決策制度,來代替首輔的乾綱獨斷。”
“除開首輔外的六名內閣大臣,將代表着大明各方利益,他們同樣擁有在內閣會議決策的權力,未來大明除非戰時,否則將不會存在真正的主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