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孿月 >第三幕 命運的相逢 六
    元綏七年,五月十一。

    距離兩個孩子初入暮廬城的日子,已經過去了整整半月。黑瞳少年前胸與後背的傷口雖仍未痊癒,卻也已長起了粉嫩的新肉。近來肩胛四周總是發癢,令他想要伸手去撓,卻又怕重新扯開傷口,只得咬牙忍着。

    比身上更癢的,是孩子胸中一顆早已按捺不住的心。終於到了向百里約定的日子,他再也不想等了。

    自暮廬城西的伏波門行出約五里,便到了曄國舟師設於西港內的白沙大營。西港的海沙同別處不同,不僅更加細膩,甚至連顏色都是牛乳一般的純白,而坐落於這裏的白沙營也由此而得名。

    曄國坐擁天下第一的強大舟師,營中的訓練卻並未因此有過一天的鬆懈。白沙營內,又分賁海、彍羽、霧嵐、潛淵四分營。尋常時候,只需立在轅門外,便能清楚地聽見各營操練發出的陣陣喊殺。

    但眼下將炎的視線,卻率先被碼頭上停靠着的二十餘艘高逾十丈、重逾萬鈞的碩大戰船所吸引。眼下,艦上擺着的幾面夔皮大鼓正在軍士的振臂猛擊下,發出雷霆一般鏗鏘有力的聲響,排山倒海、氣勢恢宏。

    大營另一側,則是一片南北、東西各五百步的場地,乃是兵士們用於操練的校場。此時,由四座高高築起的角樓圍起的這片白沙鋪就的方正場地上,伴隨着隆隆鼓聲,也陸續豎起了獵獵旌旗。列隊整齊的黑甲兵士們魚貫而出,立於場邊站定後便紋絲不動,似在等待什麼人的到來。

    詢問過後少年方纔知道,今日竟是舟師入夏前四場募兵的最後一天。聞訊從鄰近各鄉趕來報名者不下千餘。鼓聲一響,原本三三兩兩圍聚於轅門外的人羣也紛紛匯到了一起,排作一列縱隊,緩緩朝正對轅門的中軍大帳行去。

    此前玉骨湖行營遇襲的事,終令國主決意下詔,掀起了自己繼位三十餘年後的首次募兵。然而如今戰火未至,曄國境內的日子也還算過得去,前三場募兵皆以無人問津而告終。

    因此,營內不得不將募兵的標準一降再降——如此,各郡縣裏生了男孩的人家才終於肯將孩子早早送去入伍。畢竟當兵的喫食比起尋常百姓家裏要好上許多,還可領到些餉銀寄回家中,以供開銷用度。

    眼下長長的隊伍裏,一多半都是十三四歲的少年,零星還能見到幾個年紀比將炎都小的娃兒。其中不少人看上去皆面有菜色,骨瘦嶙峋,反倒令黑眼睛的孩子顯得愈發壯實了。

    隨着遠處大帳門前有人不斷喊起的“下一個”,紛亂的應徵隊伍開始朝前緩緩挪動。待行至帳門前,將炎方纔看見隊首立有幾名醫官,正挨個篩選着前來報名的孩子們。

    舟師並不同於陸師——於瞬息萬變的海上,不夠強壯的人甚至連自己的身體都難以照顧妥當,更別說應付訓練與作戰了,自然也對新兵們的體格要求頗高。

    排在將炎前面的不少人,由於體虛或帶病而被醫官們從隊伍中剔了出去,悻悻地拖着步子調頭離去。而那些通過了篩選的人,則需依次進入帳內,在軍戶冊籍上錄下自己的姓名並按手印,方可去軍需官處領一套僅能護住要害的牛皮胸甲,以及一柄訓練用的簡陋木刀。

    將炎遠遠便瞧見了青衣青袍的向百里正端坐於大帳內,仔細詢問每名新兵的情況,心中不禁對其又多了一絲欽敬。

    然而他也知道營內不可隨意亂闖,只得跟着人羣緩緩前進。待終於入得賬內,他雙手一拱便向對方行了個禮。然而,坐於案臺對面的青袍將軍卻是頭也不擡便問:

    “姓名,年紀,籍貫。”

    將炎還以爲對方沒有認出自己來,又向前走了一步:

    “百里將軍是我呀。今日營內募兵,你手頭事務繁忙,爲何不讓我改天再來?”

    聽到少年的聲音,向百里這才擡起了頭來,衝他咧嘴一笑:

    “我當然知道是你。特意讓你今日來營,是因先前你曾經於我曄國艦上待過,便想問問看,你有沒有興趣正式加入軍籍,來我帳下做事啊?”

    將炎登時被對方問得懵了——一方面,他既爲自己心目中的英雄發出邀請而感到有些受寵若驚;另一方面,他卻又因向百里自始至終對自己的這份莫名的關注,而隱隱感到有些疑惑不安。

    然而還不等他想好究竟該作何迴應,便忽聽港內船上的夔鼓再次密集地響了起來。營內值守哨衛的呼聲也此起彼伏地飄入了耳中:

    “迎督軍大人入營!”

    “嘖,怎地比預定時間早了許多!”

    帳內的向百里微微皺起了眉,卻還是從案邊起身去帳外迎接來人。將炎獨自一人立在原地頓覺有些尷尬,也連忙跟了出去。

    舟師督軍的出行儀仗並沒有少年人想象中那般奢華,只有一支不足二十人的隊伍隨行。其中也並沒有漫天的華蓋雲旗與開道的鑼鼓號角,只有一前一後各兩列軍容整齊的騎兵與步卒,以及他們手中迎風招展的黑色海鶻旗。

    身材矮胖的靖海侯從一架四匹馱馬拉着的乘輿中鑽了出來,向朝自己迎來的向百里拱手一揖:

    “本王突將行程提前而未知會將軍,實在抱歉,抱歉!”

    “督軍大人說哪裏的話。只不過——現在時候尚早,諸軍演武射藝,怕需等上小半個時辰方能準備妥當,還請先至帳內少歇。”

    “無妨,無妨。其實是本王昨夜突發奇想,打算於演武前,從剛入軍籍的這些年輕人中甄選出幾名好手,同舟師前輩們切磋一番,聊以助興,故而纔會來早了些。”

    “切磋助興?”青衣將軍面露不解。

    “正是。爲此本王還特地帶了些彩頭來,今日誰能取勝,賞賜豐厚!”

    靖海侯一邊說一邊招了招手,緊隨其身後的扈從立刻捧上了一隻方口淺盤。掀開盤上蓋着的紅布,其中竟整齊地碼放着足足一百塊骨牌大小的足赤金錠。

    向百里見狀,卻當即搖起了頭來:“督軍大人此舉,怕是有些不妥吧——”

    然而不等他把話說完,靖海侯便笑起來打斷道:“將軍言重了,不過是讓少年人在校場上熱熱身手,又不動真刀真槍,有何不妥之處啊?”

    “一方是於營內終日苦練的精兵,一方卻是或許連刀都未曾摸過的半大小子。如此實力懸殊,即便分出了勝負又有何意義?”

    靖海侯笑着,眼角與下巴上的肉愈發鼓漲起來,語氣平和而堅定:

    “百里將軍,人本就是會受利益驅使的。無論街頭巷尾的尋常百姓,或是如你我這般的廟堂中人,有幾人會不考慮個人得失而甘願去送死的?讓營內的年輕人明白,自己在沙場上的流血搏命,能夠真真切切換來賞賜,難道不是一件於國有利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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