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孿月 >第十一幕 流亡 三
    元綏十年,九月廿三。連日暴雨,氣溫陡降。

    暮廬城被一片灰濛濛的煙雨之氣籠罩其中,除了偶有運送貨物的牛車,以及逡巡於城中的一隊隊玄甲武士,整座城彷彿早已死去了一般寂靜。

    戒嚴令下,各坊各市間完全隔絕了往來,只能自給自足。昔日繁華的梓潼街上一片凋敝,飯館酒肆紛紛歇業。因爲迦芸齋而受到牽連的附近幾家鋪子,也很快被官軍悉數查封。封條翹起的一角於寒風中發瘋般地抽動着,似乎僅能以這種方式無聲地控訴着不公。

    城中百姓只是聽說,如今曄國王室的繼位者自法場受驚之後,便終日躲在東宮內,將朝政全都交給了叔父靖海侯代爲處理。人們雖對戒嚴令頗有微詞,然而在這個多事之秋,卻也都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不敢妄自評論祁氏的家事。

    但他們所不知道的是,如今的祁子修卻是被軟禁於宮內,其身邊所有哨衛侍從也皆被替換成了陌生的面孔。年輕的世子卻對這樣的安排表現得十分順從,因爲他清楚,在當日自己於法場上的背叛以失敗告終後,眼下能夠令自己活下去的方法,便唯有乖乖聽話這一條路。

    直至這日,當東宮緊閉的朱漆大門外響起甲士整齊的步伐聲時,祁子修方纔意識到,自己終究還是逃不過這一劫的。

    帶隊者,乃是霧嵐營中一名新近提拔起來的年輕將領。慌張的世子眼睜睜看着對方旁若無人地闖進門來,卻沒能在隊伍中見到王叔的身影。他於匆忙間拼湊起來的一段聲淚俱下的求饒之辭,突然便沒了用武之處,整個人也登時跌坐在了地上。

    對面的年輕將領卻是毫不含糊,命人將兩隻紅木托盤奉上前去。左邊盤中擺着一隻白玉酒杯,杯中的液體顏色清透,卻是毫無酒香。右邊盤中則是一柄無鞘的鋒利短劍,泛着令人膽寒的殺意。祁子修沉吟半響,突然高聲咆哮起來。絕望,更令他那一雙滿布血絲的眼睛似要滴出血來:

    “祁守愚!你既知我曄國男兒視飲鴆自盡爲懦夫之舉,又何必假惺惺地讓我來選?!你們滾回去告訴自己的主子,他若是想取我祁子修的性命,便親自來這裏看着自己的侄兒揮劍刎頸,親耳聽聽我究竟還有什麼話要說!”

    “子修殿下,不要再想着能繼續哄騙侯爺開恩了,他是不可能來見你的。若殿下真的怕痛,今日便是選了鴆酒,我們也絕不會對外去說的。”

    年輕的將軍輕蔑地一笑,擡起下巴指了指托盤中那杯清澈如水的毒酒。左右兵士也紛紛抽出長刀,根本沒有打算給面前這位失卻了實權的世子留出路。

    “無恥!他祁守愚當初承諾助我上位時,倒是精心僞裝出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如今突然翻臉,謀權篡位,當以叛國之罪論處!諸位將士,只要你們今日肯放小王一條生路,無論他祁守愚許給你們何種承諾,待我登基之後都將再多給一倍,無論錢財、美女,想要什麼儘管提便是!”

    祁子修這下徹底慌了神,極力想要收買對方倒戈。可面前的兵將卻完全不爲所動,哈哈大笑起來:

    “那若是末將想要曄國的王位,你也肯給麼?如今子修殿下不過是一隻被拔光了羽毛的鳥兒罷了,即便曾經是隻兇猛的海鶻,也再飛不到天上去!”

    “鳥窮則啄,獸窮則攫,你們莫要欺人太甚!”

    不料祁子修大喝一聲,竟是突然自地上躍起,伸手握緊了托盤之中的短劍,盪開了幾名兵士指向自己的長刃,不肯輕易就範,反倒抓住機會朝洞開的宮門外逃去。

    玄甲武士們也沒有想到,這位懦弱膽小的世子竟會於最後一刻負隅頑抗,一時間全都愣在了原地,直至領隊的年輕將軍高聲下令才紛紛追了上去。

    聽見背後的腳步聲越逼越緊,祁子修立刻回身將手中的武器橫掃了過去。然而驚惶之下,他未能劈中任何人,反倒讓他自己腳下生絆,一個趔趄翻倒在地上。

    這一摔,令其頭上戴着的紫金冠也散落下來。曾經萬人之上的曄國世子,眼下卻於自己的東宮內披散着頭髮,尖叫着,狼狽得猶如一隻喪家之犬:

    “我看誰敢動我!明日便要舉辦繼位大典了,爾等若是繼續爲虎作倀,便是同曄國的新主爲敵,同我祁氏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爲敵!”

    曄國曆代國主皆驍勇善戰,即便是祁子修也自幼武藝強身,生得高大威猛。盛怒之下,衆甲士裏竟沒有一人敢欺近到他身前三步之內,只是舉着長刀慢慢在其四周圍成了一個圈。

    然而這位從未經歷過戰場殺伐的世子,卻是根本不敢揮劍殺人。眼見包圍圈即將收口,當即又欲奪路而逃。誰知其剛一轉身,卻迎面看見一條人影擋住了自己的去路,正是領隊的那名年輕的將軍!

    還不等祁子修做出反應,對方手中的長刀便已從他的下腹刺將進去。世子慘叫一聲,伸手握住刀身想要阻住其勢頭。可長刀上卻明顯用足了力氣,鋒利的刀刃登時便將其手指上的筋肉盡數切斷,現出了森森白骨!

    祁子修只覺得一陣滾燙的感覺貫穿了自己的腹腔,又擦着脊骨由後背透了出去。對方特意瞄準了要害,劇痛也令他的身體登時便失了力量,雙腿一軟當場便跪了下去。

    年輕的儲君哆嗦着伸手,扯住了對面將軍的衣角,雙脣一張一翕似是還想說些什麼。可對方卻擡起腳來在其肩上用力一蹬,轉眼便又將刀拔了出來。

    略帶弧度的刀尖,將幾截斷了的肚腸自祁子修腹中扯了出來。重傷之下,他甚至已經無力繼續叫嚷了。隨着鮮血在身下漸漸匯聚成一汪紅色的水窪,奄奄一息的世子口中也泛起了一汩汩粉紅色的沫。

    “祁守愚!你不要以爲殺了我,便可天下太平了!”

    已經窮途末路的儲君用盡渾身力氣高聲喊出這最後一句話。他擡起頭來,卻只能看見面前所立之人留下的一個模糊輪廓,再看不清對方的臉。

    陰霾的天空下,將軍再次舉起了手中的刀。利刃輕巧地切斷了祁子修頸上的肌肉與血脈,進而準確地自兩截脊骨之間的縫隙斬過。那顆高傲了二十多年的頭顱凌空飛了出去,就像是一隻剛從地裏摘下的瓜。

    直至此時,祁守愚矮胖的身影才終於出現在了東宮的大門前。他不疾不徐地步入院內,卻是脫下自己的衣袍,命身後跟着的親兵包裹起那顆滾落在地,沾滿了血污同塵土的猙獰頭顱,隨後冷冷地道:

    “大膽逆臣,竟敢當庭刺殺曄國新主。來呀,給我亂刀砍死!”

    “侯爺你——”

    年輕將軍臉上露出了錯愕的表情。而眼下這所謂刺殺的罪名,不過是一個用來讓其永遠閉嘴的藉口。畢竟他資歷平平,之所以會被提拔爲將軍,也不過是因爲被選作替罪羊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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