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孿月 >第十二幕 天各一方 三
    元綏十年,十月初八。沿着衍江東渡玉骨湖,便到了衛梁境內。汜州的關南丘陵早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北風捲起雪沫,貼在地表翻滾着。偶有樹梢上的積雪被風掃得落下,於空中騰起一片白色的霧。

    半日前的這場暴雪來得又急又勁,路上往來的車馬與行人幾乎於一夜之間便絕跡殆盡,只剩下林間的野鹿或是赤狐偶爾自雪地間穿行而過,留下深淺不一的幾行腳印。然而,在這漫山遍野的白色中,卻有一輛深棕色的馬車,迎着風雪,在雪野中曲折前行。

    “嘭”地一聲響,馬車忽然向右一歪,直驚得兩匹拉車的老馬嘶鳴起來。身披氈衣,幾乎快成了個雪人的車伕忙帶緊繮繩催馬停下,隨後咳嗽着扭過頭去,隔着厚厚的棉布簾子衝坐在車裏的人道:

    “客官對不住。怕是車軸壞了,一時半會兒可走不成了。”

    “現下距離靖樞還有多遠?”

    車內響起了一個老嬤的聲音。話畢,她又將簾子撩開了一條窄縫,露出半張臉來。

    “估摸着還需一天的路程。不過這片林子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想要找人來幫忙,怕也是不可能的。”

    車伕無奈地聳了聳肩,眼睛裏卻閃過一絲狡黠。

    “那麼就請勞駕,試試看能否將那軲轆給修好吧。這麼大的雪,總不能叫我們兩個女人家靠雙腿生生走到城中去吧?”

    老嬤似乎很明白對方的意思,立馬從車裏鑽了出來,當着男子的面取出一隻沉甸甸的錢袋兒,卻並沒有直接遞到對方的手裏:

    “我這還有十枚金銖。若是能依此前的約定,將我二人及時送到靖樞,便將這些額外的錢銀也全都加給你。”

    “得嘞,我想起車上應該還備着些替換的部件。客官先去車中稍坐,別凍着自己。”

    見到了錢,男子立刻車前車後地忙碌起來。十枚金銖的價格,已經比先前談妥的從玉骨湖到靖樞的車錢還要翻了一倍。所幸車軸並沒有壞,只是鐵質的轂被凍得裂了,破成了兩半,更換起來倒也不算麻煩。

    老嬤卻並沒有立刻上車,反倒立於雪中緊盯着車伕的一舉一動,生怕其在車上動些什麼別的手腳。畢竟大雪封路,一路上又盜匪猖獗,危機四伏,肯爲了錢鋌而走險的車伕本就不多,即便被其訛上,也只有先順了對方的意思。這時她心中唯一的念頭,便是盡一切可能趕到靖樞城去。

    就在二人說話的同時,車中坐着的另一個嬌小的身影也動了一下。姑娘並未因意外而流露出任何不安,更沒有張口多問。除了一路上屈指可數的幾次下車休憩,她根本沒在車伕面前露過幾次面。究其原因,皆因上車前老嬤曾告誡過她,衛梁民風彪悍,遠不似宛州人那般儒雅和善。而她姣好的面容若是引得車伕起了色心,恐怕會給漫長的旅途帶來諸多不必要的麻煩。

    修車的敲打聲與車伕沉重的呼吸聲自簾外飄入了少女的耳中。她稍稍將身上裹着的裘皮大氅開了一個小口,低頭輕聲細語地問道:

    “雪靈你說,我們的車——還能夠修得好麼?”

    一個白色的小腦袋應聲從大氅下探了出來,烏黑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轉動着,似在同少女對話般啾啾地叫了兩聲。

    “你也覺得能修好的對吧?這般……便好……雖然婆婆她也曾安慰過我,可一路上我這顆心卻總是懸在嗓子眼裏……”

    少女說着低下了頭去,一縷蜷曲的紅色長髮自大氅中滑了出來,在空中微微擺着:

    “之前,即使是在天怒海峽中流落荒島,即使是被抓上了黑船,被靖海侯那隻老狐狸逼得現出了本來的面目,我都沒有像現在這麼擔心過。你說……要是小結巴和子隱他們這個時候能陪在我的身邊,該有多好啊……”

    說到這裏,甯月的肩膀開始不由自主地起伏起來,長長的睫毛也顫動着。由眼角流出的幾顆晶瑩剔透的淚,順着鼻樑滑下,滴落在小白狐的背上。

    自打與岑婆婆從暮廬城中逃出後,紅頭髮的姑娘每日都虔誠地祈禱着自己的兩個朋友能夠平安脫險。起初,她總是噩夢不斷,不是夢見祁子隱於刑場上身首異處,便是夢見將炎手握嘯天陌被亂箭射死在城內。直至前些日子在玉骨湖時,曄國少主被同黨劫走的消息方纔傳入她的耳中,令她難以掩飾地笑出了聲。

    但是很快,一個新的困擾便出現在了少女的心中。岑婆婆此行,是要帶她去靖樞城中見一個人的。而此人,正是滄流城中叛黨的領袖。身爲大司鐸的獨生女,甯月心中五味雜陳。她既想要知道這個多年以來,一直令父親頭疼不已的人物究竟是何模樣,又無法想象對方若是知曉了自己的身份,將會做出怎樣的一番處置。

    雖然岑婆婆始終在嘗試說服她相信,這位領袖是如何的平易近人。然而,隨着距離目的地越來越近,少女的心中還是不免再三擔憂起來。

    小白狐乖巧地伸出舌頭,舐去了甯月下頦上掛着的幾滴淚珠。姑娘擡手抹了抹眼角,又自言自語般地繼續道:

    “現在倘若小結巴在這裏,一定會說車子立馬就能修得好,然後忙不迭地拉着子隱去幫忙,不過究竟能不能真的修好,可就是兩說了。就算修不好,他也會逞強說坐什麼車,就算是一路上揹着我,也能帶我走到靖樞去。而子隱,則可能會開一罈清荔燒,然後就着眼前的雪景說些我不知道的陸上傳說,讓我忘了自己被困於此……”

    少女漸漸沉浸在對同伴無盡的想念中,臉上也浮現起了一抹淡淡的紅暈,“不過現在說什麼也沒用了。只希望小結巴他們能平平安安的,我便再沒有什麼不滿足的了。天上的神明啊,我知道自己這樣說會顯得太過貪心,可是我真的希望能有那麼一天,他們二人能在這茫茫人海之中重新找到我……如果,那時的我還在這片陸地上,還活着的話……”

    甯月將雙手合掌,仰起頭來虔誠地朝天空所在的方向祈禱着。就在這時,她身旁的布簾忽然被掀開了,車外的岑婆婆喘着粗氣對她說:

    “月兒小姐,車已經修好了。您坐坐穩,我們這便上路。”

    然而奇怪的是,老嬤說完話卻又將手中的簾子放了下去,似乎是打算同那車伕一起坐在前方趕車的位置上。

    “婆婆,外面冷,要不您還是進來坐——”

    紅髮少女忍不住勸道。可不等她把話說完,便被老嬤張口打斷了:

    “小姐你好生在車裏坐着便是。老身只是覺得有些悶了,坐在外面也挺好的。”

    從對方的語氣間,甯月感覺到自己的問題似乎有些多餘,便將已經到了嘴邊的後半句話吞回了肚中。馬車搖搖晃晃地再次啓程,只是她並沒有注意到,不知從何時起,車伕喉嚨中那時斷時續的咳嗽聲便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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