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與漛州之間,有一條狹窄的通路,舊時人稱林西走廊。這條通路於攬蒼山間綿延百里,連貫東西。雖名爲走廊,卻僅有一些自石徑中穿行而過的崎嶇小徑。一年之中,更只有夏季的短短兩三個月間可以通行。其餘的絕大部分時間裏,則是風雲莫測,暴雪連綿。
正因於此,即便是最經驗豐富的旅人,也輕易不敢借道此地。久而久之,甚至連草原上的牧民也極少光顧,人煙變得愈發稀少起來。而每年因爲誤入而喪命的那些屍骨,更再無人掩埋,就這樣倒在冰川之上,保持着臨死之前的姿勢,漸漸成爲了一座座令闖入者毛骨悚然的人形墓碑。林西走廊這個名字也漸漸被遺忘,取而代之的則是世人談及色變的歿野。
將炎於馬上眺望,遠遠看見北方天際似乎有個碩大的黑影,幾乎遮擋住半邊的夜空。再仔細去瞧時,他方纔意識到那竟是一座被層雲完全遮蓋起來的萬仞高山!
“那便是白芒嗎?真的——好高啊!”黑瞳少年忍不住讚歎起來。
“是啊,那便是白芒,由盤古大神的遺骸幻化而成,頂天立地的白芒。只是沒想到,在如此聖潔的地方,依然有揮之不去的血腥氣……額達他怎麼忍心,竟對牧雲部的恩人們做出這樣的事?”
坐在少年身後的圖婭,聲音忽然變得有些哽咽。
“恩人?你是指那些邑木部的人?”將炎回頭問道。
“是的。他們是草原人中最爲另類的一部——朔狄五部,以斡馬、青茲、牧雲與綽羅四者佔據了最爲肥美的大片草場,牛羊與駿馬便是維持生計的家當。而邑木雖然其也以放牧爲生,養的卻並非尋常牛羊,而是一種名喚碩角的鉅鹿。其名更是取依木爲家之意,並不逐水草而居。”
“我想起來了——在暮廬城裏當差時,我曾見過宮中御醫自一種碩大的鹿角上鋸下小片煎藥,給王公貴胄們調理身體。只是沒想到,此物居然源自這裏。”
“是啊。朔北凍原雖然苦寒,卻出產許多名貴藥材。”
“可所謂牧雲部的恩人,又是從何說起?”黑瞳少年又問。
“六十年前鎖陽關下的那場決戰,關寧武卒大破鐵重山,以致朔狄最後的精銳在一夜之間土崩瓦解,甚至連時任天合罕的我的祖父弘吉,也在退至澹南平原後寡不敵衆,險些被擒。”
“所以是邑木部的人救了你祖父?”將炎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圖婭也不出所料地點了點頭:“的確。當年大昇各路諸侯於短短數月便已盡數收復了失地,而我牧雲部的青壯男子卻幾乎全部戰死。兵敗如山,就在其餘三部棄我而去之時,便只有邑木部忠心耿耿地留在了祖父身邊,並向大昇朝爭取了議和。而他們提出的條件,便是這些碩角鹿的角。”
“區區鹿角,竟能讓大昇皇帝退兵?!”
將炎似乎有些無法相信自己聽到的這番話。狄人公主對此卻並不以爲意,繼續解釋了下去:
“當年的大昇皇帝患有一種罕見的怪病。此病一旦發作,渾身的骨頭便會像被打碎一般,痛得人慾生欲死,直至病入膏肓,七孔流血而亡。於這世間,便唯有邑木部的鹿角可以緩解這種怪病的惡化。故而雙方很快便達成了停戰協議,願以銷金河與藏刀嶺爲界,永息刀兵。”
終於瞭解了事情的前因後果,黑瞳少年也不禁對鐵重山戧殺邑木部手無寸鐵族人的行徑義憤填膺起來。
可就在二人說話間,卻忽聽耳中傳來“喀嚓”一聲脆響,旋即胯下的戰馬猛地向下一沉,竟是重重地朝前方一頭栽倒了下去!
所幸地上滿是積雪,兩個孩子才並沒有受傷。
將炎率先爬起了身,急匆匆繞着戰馬周身查看一番,伸出手來輕輕撫摸起它寬厚的鼻樑,有些傷感地低聲嘆道:
“對不住,先前我爲了自保射瞎了你一隻眼,這才令你未能及時發現地上的洞,別斷了腳杆……”
那戰馬頗通人性,伸出舌頭來輕輕舔了舔少年的掌心,似已認命——畢竟一旦上了戰場,它此生便再也逃不過受傷與死亡的命運。
從少年的語氣中,圖婭也能聽出情況十分不妙,更是明白在這茫茫歿野之中,若是沒有了馬匹,便失去了九成生還的可能。然而還不等將炎再說些什麼,她已搶先一步走到了坐騎的身側,自短靴旁拔出了一柄護身的匕首,竟是猛地刺入了它的側頸,提前結束了戰馬的痛苦。
“等等——唉,你又何必着急殺了它?”
黑瞳少年心痛地將少女推開了些,再去看那匹戰馬時,四周的雪皆已經被滾熱的馬血融得化了。
圖婭卻沒有答話,而是重又走回馬屍旁,奮力解開了上面綁着的鞍具與鐵甲,隨後捧起一團白雪來擦了擦自己滿是馬血的手,將滿頭秀髮盤在了腦後:
“它的前腿折了,又瞎了一隻眼,是絕無可能馱着我們平安走出這裏的。攬蒼山中有狼,我若不先動手,待狼羣發現之後它只會死得更加痛苦。況且很快便要起暴風雪了,在這荒郊野嶺間,它——或許是我們活着離開的最後一絲希望,你要不要來幫我?”
畢竟是打小在草原上長大的狄人姑娘,認定的事情便不再猶豫。雖說馬是草原人最好的朋友,但是殘酷的生存法則卻令她不得不做出這個艱難的決定。
看着對方臉上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悲傷,將炎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了個歉,隨後也忙蹲下身來,幫着少女一齊用匕首將馬脊上的皮膚劃開,儘可能多地從其身上切下了一段段細長的肉條,碼放在一旁的雪地上。
天寒地凍,地上的鮮血很快便凝固起來,割下的馬肉也被凍得梆硬。兩個孩子不斷搓着快要被凍僵的雙手,將肉條一根根塞進了隨身的行囊裏——馬肉能爲接下來的行程提供所需的力氣,這也是他們眼下唯一能做的準備了。
正如圖婭所預料的那樣,就在二人蹲在雪地間忙碌的時候,天空中便已降下了鵝毛大雪。歿野上的勁風轉瞬而起,卷着雪花與冰碴砸在人臉上,刀割一般地疼。
然而越是這樣的天氣,便越不能在毫無遮蔽的曠野上停留太久。將炎也再顧不上矜持,緊緊摟起身旁的少女,大致分辨了一下方向,便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中跋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