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孿月 >第十四幕 籠鳥池魚 八
    “婆婆你這是要做什麼,難道打算將我軟禁起來麼!”

    甯月奮力將擋在身前的岑婆婆推開,想要掀開鎖上的木閂,直扯得兩扇門板咣咣亂晃。然而進門時老嬤早已順手將閂上的銅鎖也扣住了,無論她如何用力也再打不開。

    “月兒小姐,你是嫌事情還鬧得不夠大麼?”

    岑婆婆重新將身體擋在了門前,圓睜着雙目衝少女喝道。

    “不就是進了昆頡的書房麼,有什麼大不了的?他若是沒有刻意隱瞞什麼,又爲何不許別人擅自進去?都說眼見爲實,爲何婆婆你明明看到了證據,卻依然要幫那個騙子,替那個僞君子說話?”

    見甯月心中卻怒火難消,老嬤卻並沒有打算辯解,反倒似有什麼難言之隱,明顯猶豫了一下,緊接着搖頭嘆道:

    “小姐,你沒有經歷過老身所經歷的事情,是不會明白的……”

    “婆婆都還沒試着解釋,又怎知道我便不會明白?昆頡如此兩面三刀,難道當真值得你對他死心塌地麼?”

    “值得!就算昆頡大人命老身現在便爲其獻上自己的性命,老身也不會有半分猶豫!”對面的老嬤卻是說得斬釘截鐵。

    “偏執!婆婆你怎可如此愚忠?”

    面對少女的責難,老婦終於忍不住反問起來:“月兒小姐可知,二十多年前在滄流城中,究竟發生了何事?”

    “婆婆說的是,父親他一舉誅殺了數千叛黨的那件事麼……”

    對方的反問令紅髮少女的聲音一下子便小了下去。

    她雖未親眼見到二十多年前那血腥的一幕,卻還是從各種傳言中大約知曉了自己的父親究竟是怎樣一個狠厲的角色。這件事早已成爲了少女一生都無法解開的心結,也成了滄流城中與大司鐸意見相左之人詬病他的最大把柄。

    甯月更會時常因自己的姓氏爲風,因自己的身上流着劊子手的血而感到羞恥與憤怒。甚至近些年來與父親的關係每況愈下,直至離家出走,也同這件事有着莫大的關係。

    “小姐所瞭解到的,已經是之後發生的事了。老身要問的是,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莫非婆婆說的是,父親當上大司鐸之前的事?”

    甯月忽然打了一個激靈。在她的印象中,風未殊究竟是如何成爲滄流城大司鐸的過程,無論於族中文獻亦或是市井街巷的傳言裏,從來都找不到準確的說法。爲此少女還曾不惜冒着被懲戒的危險,偷偷潛入法堂,翻閱了歷代大司鐸的傳記,卻發現唯獨缺了有關自己父親的那幾頁。

    見少女忽然不再說話,老嬤似乎也覺得自己不該開這個頭。她嘆了口氣,語氣又恢復了一如既往的溫柔:

    “月兒小姐,或許是老身多嘴了。知或不知此事,對於眼下滄流城的現狀,其實並無半分改變,或許反倒會令事情變得更糟。於你而言,這件事根本無須在意,也無足輕重——”

    “怎麼會無足輕重?婆婆若是知道些什麼,還請務必一五一實地告訴我!莫非我的父親能夠坐上大司鐸之位,也同他昆頡有關?!”

    甯月冰雪聰明,話既然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即使老嬤還想隱瞞,她也已經能夠大約猜出箇中緣故,哪裏還肯就此罷休?

    老嬤盯着少女那雙青藍色的眸子看了許久,方纔點了點頭:

    “小姐既已猜到了一二,那老身便直說吧——若是昆頡大人當初沒有因爲一時之錯而被逐出法堂的話,現如今那大司鐸的位置,恐怕根本輪不到他風未殊來坐……”

    “昆頡他——曾經也是我外祖父門下的學徒之一?”

    紅髮少女早已在腦海中想過了無數可能,然而此時終於得知真相,卻依然覺得匪夷所思,不由得小聲驚呼了起來。

    “沒錯。其實昆頡同你的父親,都曾經是前任大司鐸睢牙門下天資最高的兩名愛徒。所不同的是,你的父親出身寒門,從一名最低階的輔祭做起,一路奮力拼搏,方纔獲此機會。而昆頡大人,則是天資過人,早已名聲在外!”

    “莫不是父親他用了什麼卑鄙的方法——”

    甯月低垂着雙目,聲音小得幾乎只有自己才能聽得見。她清楚自己父親的手段,也明白那個男人爲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定會苦心鑽營,無所不用其極迫使對方不得不放棄競爭。想到這,她心中原本對昆頡的敵意也登時消去了一半。

    “事實並非如小姐所想。其實當年,是昆頡大人主動離開了法堂。而逼得他不得不做出如是選擇的,並非是你的父親,而是當時的大司鐸本人,你的外祖父睢牙。”

    岑婆婆搖着頭又道,“小姐你可知對於歷任大司鐸而言,什麼纔是最重要的?”

    “法典上說,大司鐸身爲蒼禺一族之長,須以自身靈力催動讋息,護得全族安危。並求在有朝一日,劈萬頃波濤,率領族人重返祖先故土。”

    “但你可知,重返陸地所需要付出的,究竟是怎樣的沉重代價?”

    岑婆婆臉上的表情逐漸變得凝重了起來,“我族已入海底萬年,如今大多數人早已習慣了水中的生活,對於先祖繁衍生息的陸地,反倒有了種陌生的恐懼。同時,若是要返回陸地,則免不了與數十、數百倍於自己的陸上人產生衝突,甚至全面展開聖戰。而這一切,都需要有人去流血、犧牲!”

    老嬤稍一點撥,甯月便已恍然大悟:“所以,若是讓族人知道,即便玄瑰耗盡,自己也不用同陸上人開戰的話,大司鐸與法堂對他們而言,便也不再適那麼重要,反倒會淪落成爲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正因如此,玄瑰耗盡之說雖然不假,但重返先祖故土一說不過是歷代大司鐸捏造出來的謊言。他們利用恐懼與憤怒,驅使族人對陸上人心存憎惡,勾起他們對這場所謂聖戰的渴望。如此,這法堂首席的位子才能坐得穩,才能永遠高高在上,受萬衆敬仰。”

    岑婆婆點了點頭,表示少女所言不差,“當年昆頡大人得知事情的真相後,當即去找睢牙理論,卻被對方告知絕不可將此祕密泄露出去,否則便會被割舌剜目,囚入甘淵。也正因此,大人才會毅然選擇離開法堂,於城中奔走呼號,更因此被冠以叛黨的罪名,遭到追殺。而他與大司鐸之間的仇怨,也是從那時結下的。”

    得知了真相的甯月頹然坐倒在一旁的案邊。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父親同昆頡之間竟有着如此錯綜複雜的過去。她伸出手,想要抓起案上的茶壺潤潤嗓子,卻不知是因爲害怕還是憤怒,兩隻手抖得厲害,根本用不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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