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孿月 >第十五幕 危厄伏 三
    元綏十一年,十月初三。深秋的雁落原雖不似宛州郊外,放眼望去沒有大片墜着沉甸甸穀穗的作物,然而一場秋風過後,漫山遍野的草木也都好似約定了一般,一夜間便從滿目翠綠蛻變成了大片的赤金與橘紅。

    每年這個時候,牧雲部的合罕都會率領麾下的年輕武士,縱馬於草原四方舉行盛大的圍獵,藉此磨鍊騎射的技藝。與此同時,族中的女人們則會紛紛乘上大車,跟在武士們身後,隨時爲其準備飲酒與喫食。

    圍獵的對象,主要是草原上的野兔和地獺。運氣好的時候,還能打回些赤狐與猞猁。若是得遇幾頭落單的野犛牛,人們便會立刻就地安營紮寨,一連住上好些天,直至將整頭牛都喫幹抹淨了方纔離開。草原上的人,視每一頭獵物爲盤古大神對人間的饋贈,即便無法全部帶走,也絕不能浪費。

    極爲罕見的,獵人們可能還會遭遇棕熊。這種草原熊比出沒於南方山裏的同類生得更高更壯,每一名牧雲部的武士,皆將親手獵殺一頭這樣的碩熊,視爲證明自己勇氣的象徵。故而獵熊成功之後,他們都會圍攏在其周圍,直接用刀剖出熊心與熊膽,就着血水與膽汁分食下去,希望藉此獲得巨熊的武力同膽量。

    今年新罕率衆圍獵,圖婭與將炎也奉命隨隊出行。此時的黑瞳少年早已換上了一身寬袍大袖的行頭,連發髻也紮成了朔狄人的模樣,加上那一雙本就如墨的雙瞳,似乎已經完全融入了其中。

    來到雁落原已經大半年的時間,將炎也漸漸習慣了草原上的生活。相比之前熙攘繁盛的暮廬城,這裏的日子雖然艱苦,卻更加的無拘無束。

    畢竟是圖婭帶回來的北子,即便如今曄國早已改易了主君,然而對於絕大部分的牧雲部族人而言,這個南人便是公主未來的夫婿。因此,他們始終都對沉默寡言的將炎保持了一定的距離,既不會同其走得太近,也輕易不敢找他麻煩。如此一來,少年人倒也落得個逍遙自在,終日抱着自己的嘯天陌,在空無一人的曠野上一直舞到天黑方肯罷休。

    少年的這柄長刀,也是圖婭命人去鐵重山繳獲的戰利品中尋到後送還給他的。朔狄人本就彪悍善武,連族裏的婦女與孩子都可能在靴筒內側藏着一柄匕首,故而即便嘯天陌的長度看上去着實嚇人,也無人對此表示過不滿。

    半年多來,狄人公主只要一有空便會主動拉上將炎,騎馬於草原上漫無目的地遊蕩,看日升月落,看雲捲雲舒。或許因爲少女身上帶了一半的南人血統,所以除去其帳下一手將自己帶大的烏仁阿嬤與元逖老將軍之外,相較於其他的僕從與侍衛,她反而對這個黑眼睛的少年有着一絲不同尋常的親近之感。彷彿待在其身邊,便能與母親的在天之靈,與那個自己從未去到的故國離得更近一些。

    這日傍晚,夕陽西下,殘霞漫天。帳前的篝火上,正炙烤着合罕派人送來的幾條剝了皮的地獺。秋後的地獺異常肥碩,豐厚的油脂滴入火中,滋滋作響。不遠處,兩絃琴拉奏出一曲悠揚蕭瑟的樂聲,獵手們則紛紛圍坐在在主帳前飲酒喫肉,放聲大笑。

    圖婭側目看了看坐在自己身旁的黑瞳少年——牧雲部衆們的載歌載舞,似乎並沒有勾起他的任何興趣。眼下,其只是盤膝坐於帳前的篝火旁,仰頭看着天上南飛的雁羣發呆。

    “趁熱喫吧,不然肉冷了會有土腥味的。”

    狄人少女用一柄手指長的鋒利小刀,將滴着油脂的獺子肉割成一片一片的,盛在盤中遞到對方跟前。

    將炎本能地接過遞來的喫食,卻並沒有往口中送:“我還不太餓。”

    “是念家了,想要回南方去嗎?”

    圖婭忽然覺得少年人今日的情緒似乎同往日不太一樣,便也放下了手中的刀,肩並肩地在其身旁坐下,柔聲問道。

    將炎卻搖了搖頭,將視線從天空中收了回來:

    “回家……如今我都已經搞不清楚自己的家究竟在哪裏了。那個小漁村,早已於多年前化作了一堆灰燼。而暮廬城中的家人,如今我也不知道他們身在何方。眼下,似乎只有這片草原,大約勉強可算是最像家的地方了吧……”

    說着,他又用手指了指數丈開外,那些明顯露出了醉意的朔狄武士們,“有時候我真的挺羨慕像他們這樣的人,似乎永遠都沒有煩惱一般。”

    “草原人本就是如此的啊。這片遼闊曠野,造就了他們的開朗與豁達。可誰心中沒有點事呢?我們都失去過親人,也都曾經歷過不堪回首的往事……”

    一番不經意的話,卻令圖婭不禁有些感同身受起來——在出生長大的十六年間,其親眼目睹了母親在牧雲部中喫過的苦,流過的淚。正如少年所言,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草原於她而言,似乎也不過是個世上最接近家,卻依然不能稱作爲家的地方。

    然而將炎卻並沒有注意到同伴情緒的變化,只是自顧自地繼續道:

    “其實有件事我始終想不明白。朔狄人放着如此自由快活的日子不過,究竟爲何要去發動戰爭,掠奪本就不屬於自己的土地呢?”

    圖婭一時被問得有些愣住了,片刻之後方纔開口回答:

    “或許是因爲殘酷的自然教會了我們,弱肉強食纔是這世間唯一的真理吧。草原上唯有羣狼纔有肉喫,不至於在凜冬長夜裏餓肚子。而若是牛羊,到頭來都只能面臨被喫的命運。”

    黑瞳少年沒有想到,這樣一番似乎冷酷無情的話,竟是自面前這個柔弱女孩的口中說出來的。他扭過頭,有些詫異地看着對方:“類似的話我以前倒是聽人說過。但很多時候人之所以會殺人,所爲的根本就不是生存,而是貪婪與仇恨!”

    “可又能有什麼辦法呢?其實大部分的草原人同你想的一樣,只想着過上有肉喫有帳住,安定和平的日子,便已經知足了。”

    “那爲何他們如今仍心甘情願地助你兄長爲虐,不僅建立起那支恐怖的鐵重山,更對邑木部的人痛下殺手?難道六十年前他們祖輩親人所經歷的那場慘敗,已經被徹底忘記了嗎?”

    少女長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因爲他們相信,若是自己不搶先進攻別人,便會反過來被別人消滅。世上的絕大多數人,根本無法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甚至連自己所聽的話是真是假都無從分辨。他們一生勞碌、奔波,甚至丟了性命,卻不過是在爲別人鋪路。然而即便如此,若換做是你,你是願意做一頭盲目的狼,還是做一頭待宰的羊呢?”

    面對少女的反問,將炎思慮了許久之後方纔喃喃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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