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孿月 >第十七幕 九首之虺 一
    元綏十二年,二月初七。天色昏暗,雨煙朦朧。入春之後的靖樞城內,到處都是新發的翠綠。直到此時,去歲寒冬裏枯死的黃葉方纔被春風由樹梢尖掃落下來,於石板路上鋪就成一層淺淺的褐色。

    天剛矇矇亮,一隊打着閭丘金羆旗號的衛梁禁衛,便已經裏三層外三層地將王都城北,一座看似無人居住的偏僻別院包圍了起來。此處正是昆頡于靖樞城內藏身的郊外老宅。宅院內升騰起淡淡的炊煙,似有人剛剛點燃竈火,其中還隱約傳來了匆忙奔走的聲響。

    “昆頡先生在家嗎?我等今日奉閭丘國主差遣,是特意來請先生入宮去的。”

    一名作校尉裝扮的禁衛立於宅門外高聲喊起了話。可雖說是邀請,語氣間卻少了些敬意,反倒顯得有些急不可待。

    來人說起話來中氣十足,在稀薄的晨霧間聽得無比清楚。但古怪的是,院內竟無一人應聲。校尉的目光不禁一凜,又上前幾步,擡手使勁拍響了面前的大門:

    “昆頡先生,國主爲感謝先生出謀劃策,特於宮中設下宴席慶功,還望先生能夠賞光,隨末將前去一敘。”

    然而,任憑門外如何相邀,院內依舊沒有一點回應,甚至連門房與家僕都似串通好了一般,就是不肯開門。

    校尉稍候了片刻,似乎是在給院內之人最後的機會。見仍無人回答,其便也不再多問,轉而對院落四周那百十餘名禁衛喝令道:

    “昆頡裏通敵國,國主特令我等前來拿人!聽本校尉號令,三輪齊射之後隨我破門拿人,務必將此獠生擒!其餘人等倘有負隅頑抗者,格殺勿論!”

    軍令既下,密集的羽箭登時便從四面八方向院中飛去,另有八名甲士將一輛衝車自包圍圈外推至正門前,只幾下便撞斷了其後那足有人腿粗細的門閂。

    於校尉的帶領下,禁衛們舉刀涌入了院內。然而映入他們眼中的,卻是一番未曾料到的景象——數百支羽箭,彷彿被院落上空的一股看不見摸不着的力量攔住了一般,竟沒有一支是插在地上的,反倒似無數雜亂的稻草般橫七豎八地散落四處。

    “巫蠱咒術!馬上給我一間間房去搜,就算挖地三尺,也要將昆頡同其黨羽找出來!”

    校尉厲聲喝道,禁衛們也隨即散開,將樓上樓下徹底搜了個遍。然而,整個院中卻未能尋到一個活人,屋內更沒有留下任何喫穿用度之物,甚至連大小書信都已被盡數焚燬,化作了爐膛中一堆尚未完全變冷的灰燼。

    眼下所有跡象都表明,昆頡同其部衆早已收到了風聲,並故意設下了這個局。於外人眼中,其似仍在院內活動,實則以此來拖延時間,真身早已逃之夭夭。

    “留一隊人手繼續尋找機關暗道,其餘人等立即沿途去追,但有任何可疑的車轍與足跡,即刻來報!”

    雖然心中已猜到十有八九不可能會尋到任何線索,無可奈何的校尉卻還是向手下軍士發出了一查到底的命令。他自己則表情凝重地走向了院外不遠處停着的一輛馬車前,彷彿腳下的步子有千斤之重:

    “啓稟國主、苻將軍,那院中之人如今——”

    “院中之人消失不見了是吧?寡人早就說過,昆頡既敢在我們眼皮底下做出這樣的事,定已爲自己提前留好了退路。苻愛卿,這次你怕是又賭輸了。”

    車前的門簾半掩着,其後傳來一個淡淡的聲音,語氣卻似對此結果早有預料。任誰都沒能想到,正於這輛並不起眼的馬車中坐的,竟會是衛梁國主閭丘博容本尊同上將軍苻載尹。

    “屬下慚愧!”

    車內的將軍笑了起來,將手中一枚黑曜石制的棋子輕輕放落在面前的棋盤上。此人乃聞名天下的一代儒將,如今在大昇朝野的名聲鵲起,幾乎蓋過了並稱“海陸雙勇”的葉扶風與向百里。

    正當壯年的他蓄着整齊的短髯,頭上扎着綸巾,出行時手中也不喜拿武器,而是終日搖着只以宛州上等綢緞爲面,其上繡有《錦繡羣山圖》的摺扇,乍看起來倒像是個文臣,與從頭裹到腳的厚實甲冑分毫不搭。

    世人談論起苻載尹時皆會好奇,這樣一個毫無身世背景的尋常布衣,如何能在尚武的衛梁成功出仕,並且擊敗一衆來自習武世家的青年才俊,拔得殿前武試的頭籌,官拜上將軍。但若是他們見過閭丘博容本尊的模樣,或許便能理解一二了。

    此時坐於棋盤對面之人,生了一張頗爲秀氣的面孔。鵝蛋臉上的一雙丹鳳眼中,雖然流露出萬人之上的霸氣與明察秋毫的睿智,一對柳葉眉更用眉筆仔細地描粗了,卻依然難掩眉宇間的那股陰柔之氣。當今世間鮮有人知,堂堂衛梁國主竟是個扮着男裝的女子!

    閭丘家雖貴爲白江氏親族,卻是四代單傳。至閭丘博容之父閭丘宏嗣時,雖有後宮嬪妃百人,卻是一個男丁也未能誕下。無奈之下,身爲長公主的閭丘博容自幼便被父親當作男孩一般教育,修習的也盡是些治國理政,侍刀弄槍的課業。

    這位女國主原名閭丘博蓉,父親過世之後,其憑藉着雷霆手段鎮住了蠢蠢欲動的諸多氏族宗親,穿袍戴冕強勢即位。也成爲了大昇朝以女子之身而居諸侯之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頭一人。

    加冕當日,她更是將名字的最後一字改爲了“容”字,取兼收幷蓄,包容天下之意,以此鞭策羣臣,也時刻勉勵自己。而刻意提拔苻載尹爲上將軍,更是爲了潛移默化地改變衛梁朝堂歷來以家世背景取人,多任善鑽營卻無勇謀之人爲官的惡習。

    “國主覺得,此次昆頡的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麼藥?他先是向我們透露成曄兩國間將會有一場大戰,而後卻又在衛梁參戰後攛掇對方和解,聯手同我軍對抗。世間一切紛爭皆因利起,然而臣下始終想不明白,此獠這樣出爾反爾兩面三刀,於其而言究竟有何利可圖?”

    苻載尹將簾子撩開一角,揮手示意外面的校尉退下之後方纔開口問道。

    閭丘博容用兩根手指自棋簍中夾出一枚白子,舉在脣邊翻弄着,卻是遲遲不肯落下,進而反問起對方來:

    “苻愛卿,你從這盤棋局中能看出些什麼來?”

    苻載尹搖了搖頭:

    “國主此次行棋完全不按既定的章法,許多次甚至將自己的白子逼上了絕路。如今整盤棋局只能用一個字形容,那便是亂。”

    “苻愛卿已經看出了這麼許多,難道還想不明白這最後一層嗎?”

    閭丘博容抿嘴一笑,似乎只有在同面前這位上將軍對陣棋局時,她方能露出此般不設防的愜意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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