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孿月 >第十八幕 鹿與狼 一
    三月的雁落原,白雲如絛,滿目青翠。漫山遍野的藍白色野花叢中,於一夜之間綻放出大片鮮紅的丹羽蘭。其葉似羽,花似蘭,尋遍整個朔北,便只會生長在攬蒼山腳下。故而牧雲部中上至耄耋老人,下至黃口小兒皆深信,此花乃是由盤古大神的鮮血澆灌滋養而成,是代表着生生不息的吉祥之花。

    於蜂蝶飛舞的花海中,將炎隱約看到了一個披着大氅的少女身影。他猛地一怔,忽然想起今日已是自己同圖婭成親的日子,卻不知對方爲何竟會獨自一人出現在這裏,連忙上前幾步想拉住少女的手。

    姑娘聽見了身後的腳步,忽然猛地回過頭來。其身上披着的金邊大氅也滑落下來,露出的卻是滿頭烈火一般的蜷曲長髮。

    “月兒——你——你是如何尋到我的?”

    黑瞳少年欣喜若狂,卻並沒有繼續向前走。他看着對方那雙滿是哀怨的青藍色眼眸,心中忽然翻涌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愧疚。

    “將炎你可想好了,當真要娶那個狄人姑娘麼?”

    面前的甯月蹙起了眉頭,擡手指了指少年人身後。將炎忙轉過頭去,只見身着婚袍的草原公主也早已立於不遠處多時,同樣滿目愁怨地看着自己:

    “將炎你可是答應過我的。難道你打算棄我,棄整個牧雲部於不顧?”

    “我——我並非——你們兩個且聽我說——”

    黑瞳少年支支吾吾地想要解釋,但兩位姑娘卻根本不肯再聽他說些什麼,當即一前一後走上前來,各自扯住了他的雙臂。

    少年人瞬間覺得進退兩難起來。即便窮盡畢生所學,他也不知自己究竟還能說什麼,又該如何解釋,只得閉緊起眼睛,不敢再去看兩名姑娘中的任何一個。

    漸漸地,將炎耳中突然又響起了另一個聲音,斷斷續續地呼喚自己的名字。與其說那是一個人,倒不如說是好幾個人在異口同聲地說話。他忽然覺得其中有個聲音似曾相識,猛地睜開眼睛,卻見迎面射來的陽光之下,立着一男一女兩道身影。

    “爹,娘?”

    少年猛地一怔,旋即淚若泉涌。雖看不清對方的面孔,但那個曾經於無數夜晚給自己講故事的熟悉的聲音,卻是一輩子也不會忘了的。

    “炎兒,你可知如今的曄國已不再是從前的那個曄國了。眼下你若不同圖婭成婚,日後又該如何替我們報仇雪恨?又再能借何人的力量去尋自己的妹妹?”

    母親開口道。

    “可是,我和月兒她——”

    “就算那姑娘同你早些認識又能如何?她脖子上戴着的可是你妹妹的項鍊!長久以來,你非但熟視無睹,不聞不問,如今竟還想同她一道遠走天涯?萬一她是你的仇人呢!”

    父親也厲聲質問起來。

    “不!不會的,月兒她怎麼可能!那項鍊或許是她撿來的,又或許——或許——”

    將炎話未說完,卻見腳下的錦簇鮮花與身邊的甯月、圖婭,還有父親母親的影子瞬間都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片淺灰色的濃霧,將一切都遮蔽起來,難辨東西,無問南北。

    一片寂寥之下,少年卻忽聽得一人一馬向自己疾馳而來。濃霧間更是隨之傳出了一聲鐵刃出鞘的輕響,而後竟是刀鋒刺入皮肉,鮮血迸流。

    少年頓時有些驚慌了起來,高聲呼喚起父母與同伴。然而於一片灰色中,他什麼也看不見。突然,一匹健碩的朔北駿馬猛地自濃霧裏探出了頭,血紅的馬眼彷彿能夠看穿靈魂一般直勾勾地朝他瞪了過來,旋即一柄緊握於鐵指間的長刀刺破濃霧,在披着重甲的武士手中閃起一道寒光,刀尖上還滴着粘稠鮮血!

    將炎只覺得自己的心臟幾乎停跳了,轉而扭頭狂奔起來。可身後的馬蹄聲輕而易舉便追了上來,馬刀上帶起的寒風也徑直斬在了他的後頸之上!

    “啊——”

    一聲驚呼,讓將炎自噩夢中轉醒了。養在榻前籠中的鵡哥兒受了驚嚇,也豎起頸上的羽毛淒厲地叫着。

    將炎揉着自己於夢中被砍的後頸,好似仍能感到那柄正從背後殺將過來的利刃般,過了許久方纔重新穩住了自己的呼吸。轉過頭去,只見帳房外月光清冷,又聞雁鳴嘁嘁。他忽然覺得耳邊鬢角一片冰涼,伸手一摸,早已滿臉淚痕。

    大婚前夜的這番夢境,重又勾起了少年人深埋於心底的記憶。在朔北這片遼闊無垠的草原上,他似乎又成爲了多年前遇襲的漁村中,那個孤立無援的孱弱男孩。夢中父母的話,令昔日那不願回想的一幕重又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叮囑着讓其不要忘記。

    他又怎麼可能會忘呢?

    “恩駙——您這是——”

    半掩着的帳門被撩了起來,一名侍女從外面探入半個腦袋,有些驚慌地看着榻上的將炎,小聲用朔狄語問道。

    “我沒事。你們且退出去,沒有傳喚不得進來。”

    黑瞳少年只是揹着身,揮手示意自己沒事,自始至終都未曾允許對方入帳半步。這些侍女是圖婭特意派來伺候他起居,爲來日的結婚大典梳洗打扮的。然而此時此刻,將炎卻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心中仍對結婚一事有所抗拒。

    “可——再過幾個時辰太陽便要升起來了,恩駙您還是提前沐浴更衣的好,火上的水一直燒着,隨時都可——”

    “我說的話你沒有聽見麼!”

    將炎用力搖起了頭,厲聲喝着打斷了對方。可門口的侍女依舊沒走,只是有些被嚇到似地呆呆地立在原地。從其眼神中,少年忽然看到了極度的惶恐——畢竟自己剛剛於數日前親手殺掉了牧雲部的大合罕,圖婭的兄長欽那。此刻在這些侍女的眼中,恐怕身上仍帶着滲血傷口的自己,是個如惡魔一般的恐怖存在吧。

    意識到方纔自己的語氣太重,將炎把聲音放柔了些,又補了一句:

    “再過半個時辰吧。另外——可否請你替我取些筆墨來?”

    侍女不敢再多問對方究竟要紙筆來做什麼,只顧點了點頭退將出去。片刻後,一支細狼毫,連同草原上幾乎與金子等價的墨,被送至了黑瞳少年手中。

    將炎自枕下摸出了一塊方正的白布,那是他從自己長衫裏襟撕下的。他用墨將筆尖舔溼,奮筆疾書了起來:

    “月兒、子隱,見字如晤。我雖不知你二人此時身在何處,也不知你們是否仍結伴而行,旦望一切安好。暮廬一別,我心中時刻掛念,日夜擔憂。無論誰會先看到此些文字,請務必儘快讓鵡哥兒帶回書信,告知近況。若你二人無災無難,我自當寬慰放心。若遇險無助,亦或受困被囚,我當即刻前往相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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