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孿月 >第十八幕 鹿與狼 三
    暮色靄靄,遠山在紫色的天幕前只剩下一片黯淡的輪廓。風止雲靜,草泊的水面平靜得猶如一面銀鏡,映出天邊一對初升孿月的倒影。

    大帳中,火盆裏的篝火燃得正旺,盆邊熱着的奶酒也已咕嘟咕嘟地鼓起了氣泡,散發出濃郁的香味。火上還炙烤着一隻新鮮的乳羊,羊身上的油脂滲出表皮,彷彿出汗一般漸漸匯成了一層細密的油膜,進而又凝固成顆顆晶瑩剔透的油珠滾落,滑入火中,發出滋滋啦啦的誘人聲響。

    木赫揹着雙手,於火盆前來回踱着步。大鬧圖婭婚禮之後,他連夜趕回了自己的大本營,此刻好似正焦急地等待什麼人的到來。

    “首領,他們來了。”

    一名侍從忽然撩起帳門上掛着的簾幕,探身入內行了一禮。早已等得焦躁的木赫這才如釋重負般地稍稍鬆了口氣:

    “請上座!”

    話未說完,便已有兩名正當壯年的男子邁步入得帳來。其中一人身着綢緞織成的寬大錦袍,形制上雖仍能看出是草原人的衣飾,卻又帶了些南人的雍容華貴。對方身後還領着一大羣同樣裝扮奇特的扈從,看起來反倒有些不倫不類。

    另外一人則穿着窄袖短袍、革靴長褲,頭上只留了一條鼠尾辮。其衣褲窄緊,皆緊貼身形,勾勒出一副壯碩的身材。

    此二人,正是來自於朔狄五部中的另外兩支。前者是綽羅部的首領蒙敦,後者則是斡馬部的首領乞紇煵。

    綽羅同斡馬二部,是整個朔北草原上實力僅次於牧雲的兩支大族。其中綽羅部的領地靠近南方的藏刀嶺與銷金河,同御北接壤。早在朔狄之亂前,他們便與南人進行着時斷時續的生意,並因此積攢起了大量財富。比起貧苦的遊牧生活,其族人更加嚮往大昇朝的繁華,而綽羅這個名字,也源自於他們平日裏喜着融合了南北特色的華貴服飾。

    反觀斡馬一部,卻有着朔北第一悍勇的稱號。其部征戰時不喜着衣甲,而是光着上身騎馬衝入敵陣之中,將敵人的鮮血塗滿全身,認爲如此便可獲得對方的力量。

    斡馬領地位於石鏡海以南,烏屏山脈以西的屏東戈壁。大昇朝皆稱朔北產駿馬,而這片戈壁中出產的屏東馬,更是朔北馬中的翹楚。每匹屏東馬的肩高都能輕鬆超過一個成年男子,性子也如燎原烈火般自由不羈,只有同樣悍勇的斡馬部男子方能將其馴服。

    自圖婭的父親鐵沁王開始重建令人聞風喪膽的鐵重山時起,木赫便在牧雲部內拉幫結派,打起了自己的盤算。誰料僅僅短短數年時間過去,鐵沁麾下的鐵重山便已頗具規模,木赫也不得不暫時收斂起了自己的鋒芒。

    打從那時起,藉助着草泊特殊的地理位置,其便轉而與斡馬、綽羅兩部暗通款曲,並悄悄將自己的六個女兒盡數送去了對方部中聯姻。如今十餘年過去,蒙敦與乞紇煵這兩位女婿果真成功坐上了綽羅與斡馬兩部的首領之位。加之鐵沁身故,繼位的欽那又有勇無謀。木赫知道,自己的機會終於來了。

    “岳丈請我二人連夜趕來,究竟有何要事相商?”

    甫一進帳,乞紇煵便扯着嗓子高聲問道。他語氣間毫無半分敬意,令一旁的蒙敦不由得指責起來:

    “草泊可不是你那風沙肆虐的戈壁灘,用不着大呼小叫的。況且同岳丈說話,你怎地不用敬語?”

    然而乞紇煵卻並沒有半點收斂,反倒硬生生地懟了回去:

    “你好意思說我麼?今日來草泊我可是一個護衛都沒有帶,再瞧瞧你這個傢伙,身後跟着這麼多人,莫不是怕有誰會戕害與你?又或是想做些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都先住口吧。此次我請二位過來,可不是爲了聽你們吵架的!”

    眼瞅着女婿們旁若無人地爭執起來,木赫只得親自出面勸和。蒙敦悻悻地命自己的扈從盡數退將出去,乞紇煵也搶先一步於篝火邊尋了個舒服的位置,抽出腰間的短刀便割下一片羊肉向自己口中塞去:

    “岳丈打算說什麼?”

    “今日請你們來,其實是想了解一下斡馬、綽羅二部,各自能調集起多少兵馬。”

    木赫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謹慎起來。而他的問題,也給帳內原本已經冷靜下來的氣氛重新澆上了一桶熱油。

    乞紇煵立刻將剛剛塞進口中的那塊羊肉狠狠地吐到了地上:

    “岳丈這個問題,並非不可以回答。只不過若是我今日告訴了你,恐怕在離開之前將不得不先取了你的性命!”

    一旁的蒙敦也面色微變。然而他並沒有像乞紇煵說得那樣直白,只是搓着雙手,陰沉着臉笑道:

    “岳丈你莫聽他胡扯,那些都是用來對付外人的。只是不知突然問起我們兩家的兵力,究竟意欲何爲?”

    “你少在這裏裝好人了。如今這朔北草原上,就屬眼下坐在這裏的三部實力相當。兵馬數目乃是各部機密,輕易讓他人知曉,豈不如同姑娘家被人看光了裙底!”

    乞紇煵說着便起身要走,木赫卻並沒有開口挽留,只是用一雙眯起的眼睛盯着他看。乞紇煵三兩步便已行至了帳門前,伸手撩起簾幕卻又突然掉頭轉了回來,重重地在篝火旁重新坐下來,端起面前奶酒一飲而盡,卻是早已被對面的老者看得透了。

    “戲都演完了嗎?演完了便坐好,若非事出突然,我也不會如此着急將你二人喊來。你們可知,欽那已經死了?”

    冷風從破舊的氈房縫隙中鑽了進來,坐在火邊的長者說着,探手攏了攏身上的黑狼皮大氅。太陽落山之後的草原夜寒露重,完全沒有了白天那和煦宜人的溫暖。

    “此事早已傳遍整個朔北草原,若我二人至今仍不知曉,那消息也未免太不靈通了。”

    蒙敦也端起了一杯奶酒,卻是學着南人的模樣小口啜飲着。

    “淨說些廢話,知道便說知道!”

    乞紇煵狠狠白了對方一眼,隨後像是爲了補償自己一般,伸手直接扯下了一條羊腿,捧在嘴上大快朵頤起來,“欽那死便死了,與我們又有何相干?難不成岳丈你打算再次聯合各部,起兵南下不成?你莫不是忘了,當年的鐵重山是如何慘敗,遭人屠殺的了?”

    “就算要起兵南下,我也得先掃除牧雲部中的異己纔行!”

    木赫如是說,引得乞紇煵不由得哂笑起來:“怎麼,難道岳丈連自己部裏那些喜歡打着白鹿旗的傢伙都收拾不了?”

    “若能輕易收拾得了,我今日便該請你們二人去忽蘭臺的金帳中敘舊,而不是在這草泊的破帳裏吹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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