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孿月 >第三十二幕 入北荒 三
    暴風雪平息下來,已經是三日後了。祁子隱看着在朝陽下反射着金光的萬里冰原,心中忽然有些慶幸自己並沒有貿然下令再次起航。若是三日前強行出海,這三艘承載着希望的孤艦,很有可能會在風雪之中徹底失去方向,進而撞在沿岸的冰山礁石之上,艦毀人亡。

    如今,裝滿了給養的戰艦,正在鬼州以南的海域中乘風破浪,繼續西進。轉眼便又是十日過去,海面的顏色,也漸漸變得同南方的澶瀛海有些不同。

    雖然在行船者的眼中,澶瀛海一直都呈現出深邃的黑色。然而在天氣晴朗的日子裏,陽光卻仍能夠透過表層的海水,令其變爲帶有一絲靛藍,又帶着一絲青綠的色澤。

    可眼下,也不知是因爲天氣太過寒冷,還是因爲別的什麼緣故。鬼州南部的這片海水,竟濃稠得猶如墨汁一般,將映照在其上的所有光線吞噬殆盡,僅僅在船側水線以下數寸的地方,便已是伸手不見五指。

    即便有風吹過,也不過能在海面上微微掀起些微小而細碎的波紋,連航船時留下的尾跡,也很快便平息了下去。

    身着白衣的曄國公立於艦首,看着前方黑白分明的海陸分界,便好似在看一道被巨斧斬劈開來的鴻溝。鴻溝這邊,是千瘡百孔,搖搖欲墜的天下;而另一邊,則是危機四伏,生死渺茫的未知。無論前進或是後退,對他,對整個艦隊而言都將是一場豪賭。

    “‘玄水若漿,攪之不漪。色黑如墨,光不能透。’因此我們腳下的這片海,千百年來被行船北上之人稱爲黯海,視其爲不祥的水域。”

    突然身後一個聲音響起,引得祁子隱回頭去看,只見一襲紫衣翩翩而至。冷迦芸立身白衣少年身邊,卻並沒有看他,而是微蹙起娥眉繼續道:

    “相傳這片水域之下,潛伏着無數食人的異獸。它們極度畏光,故而吐黑汁入海水,以避陽光。在沒有星月的夜裏,異獸纔會離水登岸,叫聲如泣如訴。若有行船經過,常誤以爲有人遭遇海難,循聲而至,卻是落入了它們的陷阱。”

    “那異獸——迦姐莫非見過?”

    祁子隱從對方的表情中察覺了一絲非同尋常的恐懼。身邊的紫衣女子轉過臉來,過了許久方纔點了點頭:

    “當年,正值青灣城剛剛光復。在暖水河畔的聚落宣告失敗後,我同百里又曾嘗試着繼續西進,爲的便是能在大昇朝境外,尋得一處真正的樂土。然而事與願違,我們所能見到的,不過是茫茫冰原,以及這片黯海。”

    冷迦芸說着頓了一頓,“而這裏,便是我們曾到過的最遠處了。再向西去,繞過鬼州最西端的鬼哭岬,海面上結滿了浮冰,終年無法行船……”

    “鬼哭岬?”祁子隱還是第一次聽說世上居然還有這樣一個地方。

    “這名字是百里取的,怎麼樣?很符合他的風格吧?過了鬼哭岬,則是更加廣袤的大海,甚至連鬼州看起來,都僅僅是無垠汪洋之中的一座小小的島。傳說在終日不止的北風中,那片滿是浮冰的海會變得愈發猙獰可怖。就好像是地府打開了大門,欲將所有過往生靈都吞沒其中。”

    東黎女子終於轉過了頭。所言雖是可怖的回憶,卻是衝對面的少年人笑了一笑,“當年我們經過鬼哭岬時,忽遇風雪大作。北風吹過海面,竟是令起伏的海面瞬間結出了厚厚一層冰。冰面旋即又破碎開來,勁風捲起丈餘的浪頭,裹挾着無數碎片朝着船身撞來。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尖嘯着的寒冷——當真像有無數奪命的厲鬼,在這渺無人煙的蠻荒之境哭號着……”

    女人說着,似又陷入了當年那段九死一生的回憶中。年輕的曄國公看了看她,並未再出聲打攪。因爲他明白,在曾經一起去到過的地方,對故人的思念便會越重。

    可海上的沉寂並未維持多久,便被主桅上哨衛的一聲高喝打破了。

    “後方來船!掛澎國旗!”

    祁子隱聽聞此言,當即面色一變,疾步朝着艦艉奔去。遠遠便看見晦暗如墨的海平面那端,一艘龐大的戰艦露出了高聳的桅杆。杆頂上飄着的青藍色角旗,便似一支宣戰的利箭,徑直射入了他的眼中。

    “所有人立刻就位!各艦備戰,備戰!”

    少年伸手一扯領口赤紅色的束帶,身上雪白的貂裘當即滑落下來,卻是露出了裏面的玄色重甲。在得知暮廬城遭襲後,祁子隱心中便一直難抑對故國的思念。他也知道,若是莫澤明的推斷無差,那個喚作鬱禮的仇敵,終有一日也會出現在這片極北的海域裏。少年人一直在等待着,等待着一個可以替故國、替萬千暮廬城內無辜百姓復仇的機會。

    澎國的五牙艦,實乃世間極爲精巧的造物。其艦身雖碩,喫水卻淺,又不至失衡傾覆。加上碩大的風帆,以及可以由人力划動的二十六對長槳,在海中前行的速度,竟是祁子隱腳下這艘虎頭飛魚船的數倍。

    很快,地平線那端又陸續浮現出十餘艘戰艦的影子,登時便令曄國的三艘孤艦顯得愈發勢單力薄。然而,年輕的曄國公卻似早已作好了打算,指向前方出現在視線中的鬼州海岸,高聲下令道:

    “滿帆前進,趕在對方追上我們之前,繞過鬼哭岬!”

    艦上的水手,皆對這看似魯莽的決定感到疑惑與擔憂。然而,始終緊跟在少年人身邊的冷迦芸,卻是沒有多說,而是擡手按住了他的肩膀,用力拍了拍,隨後又將命令重複了一遍。

    隨着視線中的鬼哭岬變得越來越大,甚至連岬岸邊的礁石都清晰可辨的時候,澎國艦隊也已追至不過數百步遠的地方。敵軍於船上點起了火盆,弓弩手也將箭尖點燃,等待着進入射程之後給予曄國艦隊致命的一擊。

    此時澎國旗艦上的鬱禮正端坐於艦艉高臺上的一張榻椅中,絲毫沒有將前方出現的曄國餘孽放在眼中。在他看來,即便那個喜着白衣的曄國少主有天大的本領,如今在海上以寡御衆,面對的又是曾無數次領兵出海,凱旋而歸的自己,絕無任何勝算可言。

    然而,就在澎國軍彎弓拉弦,將纏滿油布的箭尖在火盆中引燃的時候,天空中忽然響起一聲炸雷。隆隆巨響,直震得人心神不寧。天色眨眼間便黑了下來,原本晴好的天氣,也在片刻間忽然變得暗如永夜。

    厚重的雲層,便如倒入清水裏的濃厚的墨汁,翻滾着,旋轉着堆積起來,進而化作一片夜的顏色,侵蝕着肉眼所能見到的一切光明。

    與此同時,祁子隱所率的那三艘孤艦,突然加速了。

    鬱禮對此並不以爲意。畢竟此前他跟隨祁守愚在海凌嶼上修築鎮嵐要塞時,天怒海峽裏那些惡劣的天氣自己並未少見,當即也下令艦隊加快速度,朝着對方的艦隊包抄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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