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孿月 >第三十四幕 冰雪之下 七
    一夜過去,暴風雪終於漸漸止息。雖然頭頂仍有厚重的烏雲盤踞,但至少沒有被冰雪徹底活埋的將炎同閭丘博容,以及他們各自麾下的將士們,終得以逃過一劫。

    赤焰軍與關寧武卒也停止了彼此間的爭鬥。雖然他們自厚實的雪堆中起身後,仍迅速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隊,但此前劍拔弩張的怒火早已熄滅,每個人都像是被霜打過的禾苗般,棄甲曳兵,垂頭喪氣。

    清點過人手後,將炎一面安排甲士們重新生火禦寒,一面命人阻止騎手們將自己故去的坐騎自足有一人多高的積雪下挖出來。正是這些通曉人性的馬兒,救了所有人一命。不如便讓其永遠沉睡於這片冰雪的天地裏,不再被人驚擾。

    然而,想要讓傷者衆多的大軍即刻前行,明顯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了。數千人之中,此前於交鋒時所受的舊傷尚未得到有效醫治,便又在一夜的風雪裏添了無數新傷。凍傷較普通的傷勢更難癒合,近兩成甲士的手指與腳尖,如今都已灰黑如炭,沒有了任何知覺。更不要說他們的臉上身上被凍脆的皮膚裂開後,留下的那些大大小小、血流不止的傷口。

    但不幸之中總有萬幸,草原人出征並不似南人那般,需要大量民夫運送糧草輜重。他們每十人一隊,不僅自帶食水,更會配備一頂輕便的行軍帳。正是這些行軍帳,在眼下艱難的關頭再次救了所有人的性命。

    將炎的目光,朝不遠處的閭丘博容投了過去,發現狼狽的大昕天子也正向自己看將過來。二人有些尷尬地相互報了一聲苦笑,雖未言語,卻是當即明白了彼此心中所想,進而點頭默認。

    升起篝火的營帳,轉眼便成了這冰原之上的黃金,彌足珍貴。而在求生本能的驅使下,關寧武卒同赤焰軍也將彼此間本來無法調和的諸多矛盾拋至腦後,紛紛擠進了距自己最近的一間間營帳內,絲毫不在乎身邊的究竟是同胞還是異族。

    將炎同閭丘博容於一隻帳中再次聚首,也再沒有了此前的那般氣派的排場,更少了一分相互提防的隔閡。二人尋了個角落坐下,看着眼前圍聚在篝火邊取暖的雙方武士,感慨萬千。

    “先輩們絕難料想得到,我們竟是以這樣的方式,未費任何脣舌便成功化解了百年來結下的世仇。”

    大昕天子看着面前這個黑眼睛的年輕人,喃喃道。她忽然覺得,若是自己許多年前便依故去父親的安排聯姻生子,怕是誕下的兒子,也快與對方同齡了。

    年輕的和罕卻並沒有接茬,只是把玩着手中一枚柳葉形的扁長鐵片發呆——那本是繫於烏宸額前的一枚金制的當盧,黑鐵之中錯金爲紋,白鹿爲上,蒼狼在下,日月星辰居於正中,乃是大婚後,圖婭特意命巧匠所制。

    然而如今,同此物有關的一人一馬皆已不在世間。而繼續孤獨前行的少年人,心中只剩下無盡的痛與徹骨的恨。

    “你可曾發覺,昨夜風雪驟然減弱,似是有人在暗中幫我們。”

    少年人忽而開口,閭丘博容旋即也點了點頭:

    “沒錯。風雪便好似有了知覺一般,自我們四周繞行過去。可究竟是何人竟能操縱天氣,他又爲何要幫我們?”

    她話音未落,將炎卻是猛地將捧着當盧的手掌緊握起來,頰邊的肉一起一伏地鼓動着:

    “只可能是那個人!”

    “不知你所言何人?”大昕天子又問。

    年輕的和罕凜然道:“自是那個昆先生!”

    此時說起這個名字,其心中再次浮現起了在煜京永暘宮中時,那同對方僅有過的一次照面。然而此時想起,卻仍覺得一股凜冽的寒意自後脊爬上來,令他汗毛倒豎。

    閭丘博容忽然有些糊塗了。她想不明白,爲何那個豢養馳狼,又曾在鎖陽關下欲將自己除之而後快的神祕敵人,竟會在生死關頭出手相助。

    少年人卻是言之鑿鑿:

    “一定沒錯。除了那個將整個大昇,甚至整個草原都攪成一潭渾水的昆先生,問世間究竟還有何人,能有如此的心計,如此的手段?他就像一條伺機而動的毒蛇,而我們皆是他的獵物!”

    “你的意思是——他會救下我們,乃是有意而爲之?爲何?他既有如此神力,又有成羣的馳狼,留下自己的敵人還有何好處?倒不如讓我們於昨夜的風雪中自生自滅,便不會有人再對他橫生阻攔了。”

    閭丘博容不禁皺起了眉頭。從她的角度而言,這是一步完全沒有任何收益,卻會帶來無盡後患的錯棋。

    然而將炎卻並不這樣認爲:

    “你們皆是些機關算盡的縱橫家,不可能不明白所謂用計,便是要以捭闔之道,行四兩撥千斤之實。向來那先民之力所藏之處,必定兇險萬分。接下來,對方恐怕會用盡一切手段,令我們不得不依照他的安排去行事。如今的我們,已然成了其手中那顆探路的石子!”

    年輕的和罕終於看穿了昆頡的計謀,令對面的大昕天子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就在二人談話間,卻聽帳外傳來一聲驚呼,隨後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迅速遠去,似是有人遭遇了不測。

    “帳外發生何事?”

    二人交換了一下眼神,當即一前一後奔出了帳外,異口同聲地問道。卻見地上數灘血跡,於夜色下猶如潑在白紙上的墨。而血跡的左近,更有零星幾塊沾了鮮血的甲衣與布料。

    “是,是馳狼!”

    不知是由於緊張還是由於寒冷,一名負責巡哨的關寧武卒難以抑制地顫抖着應道,其一雙手中緊握的刀,其實早已折斷在了鞘內。

    “我所料果然沒錯,那姓昆的傢伙如今就在我們附近!”

    將炎面色一變,“狼羣來了多少?死傷幾何?”

    “只有三五頭狼,殺人未遂,卻是叼走了兩人。”

    一名赤焰軍接話應道,面色也慘白若紙。

    年輕的和罕清楚,如今九成武器皆在此前兩軍的對峙中被損毀。即便如武卒同赤焰軍般勇武過人,在面對那些被瘋子驅策的兇獸時,仍不可抑制地會怕。

    “博都,博都何在?立刻叫上幾名膽大的兄弟,隨我一齊去救人!”

    黑瞳少年卻並未猶豫太久,便高聲下達了命令。然而喊了數次,卻不見自己麾下的千戶從帳中鑽出來。

    “被狼叨走的兩人之中,或許便有你要尋的將軍……是他自那些野獸的爪牙下救了我,還以纛旗杆尾部的鐵纂,刺傷了其中一頭狼的後腿!”

    一名受傷的武卒踉蹌着上前,涕淚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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