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孿月 >終章 白雲蒼狗 三
    光線昏暗的船艙內,立着一個模糊的背影。曄國公推門而入,卻是覺得無比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

    來客的背影娉婷嫋娜,明顯是個女子。其身上所披的,是件光潔如綢的織錦外袍,卻比任何綢緞都要華麗。袍面似有生命,於艙內跳動着的燭火下,泛着如珍珠一般五顏六色的光。

    其手中所執的,是根足有小臂粗細的鯨骨法杖。聽見身後有動靜,她身子微微一震,杖頭上嵌着的一顆深黑色的水晶也隨之亮了起來,卻是沒有回頭便已猜出身後所立何人,背對着男子道:

    “子隱,自從上次於折柳軒中聚首,又是十年過去。期間我沒有給你捎過一句話,傳過一封信,着實抱歉……”

    女子聲若銀鈴,清脆悅耳。話畢徐徐轉過身來,任由手中法杖照亮了姣好的面容。只見那一雙青藍色的眸子中,眼波流轉,顧盼生輝。即便戴着斗篷,卻仍有幾縷如火焰般赤紅的髮梢自耳畔露出頭來,一如當年那如火焰般地絢爛奪目,正是甯月本人。

    雖已過去了十年,姑娘的模樣卻並沒有太多的改變,甚至連眼角眉梢的皺紋都未新增半條。所有這些,皆得益於蒼禺族人遠久於陸上之人的綿長壽數。便彷彿自濁月墜落後這數十年的光陰,於她而言不過是彈指一揮。然而在她的眉宇間,卻仍是多了些無法抹去的,歲月留下的滄桑與成熟。

    “你今日能來,便已是足夠。畢竟遠行之前,世上我想見卻未能得見的,便只剩下你一人而已——讓我好好看看你。”

    祁子隱微笑着搖頭走上前去,伸手撩開了對方額前一綹擋住了眉眼的劉海,金色的瞳仁間滿是思念。進而紅頭髮的姑娘擡手將斗篷整個取下,衝他莞爾一笑:

    “你依舊沒變,總是在我面前束手束腳的。”

    “我本打算洪水一退便來見你的,無奈族中事務繁多,着實抽不出空來。只是——我沒有想到分別竟會來的這麼快……”

    面前的姑娘一如既往地嬉笑着,眼眶之中卻似有什麼東西在打轉,變得溼潤了起來,“你當真決定要離開了嗎?”

    曄國公點了點頭:“我怕如今自己再留這裏,只會百害而無一利。誠如白江皇帝一般,此前逐殺兇獸時,他是一位稱職的領袖,是所有人心中指引方向的明燈。然而待一切塵埃落定,其心中那個偉大夢想也終於實現的那一天到來,他卻忽然成爲了自己曾深惡痛絕的禍患,成了那頭爲禍天下的兇獸。”

    “你怕自己今後會變成第二個白江皇帝?可子隱你心地純良,你並不是他呀!”

    聽摯友如是道,甯月頓時便已瞭然,更明白了對方一直以來難以解開的心結,柔聲勸道。

    可對面的祁子隱卻仍是搖着頭:

    “不,世上沒有一人可以拍着胸脯保證,自己的心中沒有半點私慾,你不行,我不行,德桓公祁勝不行,甚至是那些被尊爲上古聖賢的人,也不行。”

    這番話,似乎說到了姑娘的心裏。她低下頭去,看着手中的那隻鯨骨法杖發呆——杖上由能工巧匠精心雕琢出的紋案,乃是蒼禺一族萬餘年來的歷代變遷。看着那栩栩如生的一幅幅畫,令她不禁想起了那個於權利之爭中毀滅的家園,想起了因昆頡的一己私慾,而給世間所帶來的無盡痛苦與悲傷。

    可即便如此,她卻依然覺得自己心中有些話,不得不說:

    “你便不擔心自己離去之後,世間會重新陷入無休無止的爭鬥中?”

    “這件事——只能交由他們自己解決吧。畢竟歷經了所有一切,若還不知悔改,不知收斂,不知自省,不知節制的話,繼續苟活下去,又有何意義?”

    曄國公卻是笑了起來,似乎早已將一切都看得通透。

    甯月愣了半晌,方纔被說服了一般,終於點了點頭:“果然是你會做出的決定。好吧,若確是你所希望的,我也無權說三道四。但天下如此之大,你離開之後要去的地方,究竟又是何處?”

    “瀛洲。我想去瀛洲看看!”

    祁子隱忽然轉身,重又走到艙門前,眺望着船外那似乎沒有盡頭的墨色海水,說得無比堅定。

    “瀛洲?那個澶瀛海西側,從未有人去過的瀛洲?爲何?”

    紅頭髮的姑娘忽然又變了臉色,“天下之大,若是歸隱山林,你何不選漛州、夷州,不挑北方的密林,不擇南方的海島,卻偏要千里迢迢,去到那個或許只存在於傳說之中,甚至不知是否存在的遙遠大陸?”

    “因爲——我想替將炎、百里將軍、以及千千萬萬獻出了生命的人,去親眼看看那片夢想之中的樂土啊!”

    說到這裏,曄國公忽然感慨起來,竟是有些哽咽了。

    聽對方如是說,甯月長長的睫毛也低垂了下去,微微顫動着,似有許多話想說,卻又怕一語成箴,“那——若是這世間根本不存在瀛洲,你便還是會回來的,對嗎?我們日後,必定還能再見的,對嗎?”

    “傻瓜,若是世間沒有樂土,自然是要回來的。但——”

    男子忽然一頓,似不知該如何開口。對面的姑娘卻是立刻猜到了他想問的是什麼:

    “子隱是想問,我可否與你一起同行吧?”

    即便已經過去了數十年,在自己心愛的姑娘面前,祁子隱卻依然靦腆得像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年,使勁點了點頭:

    “你——可以答應麼?”

    甯月只是輕輕搖着頭,擡手撫摸着對方的面頰:

    “雖然我很想陪着子隱,但很遺憾,我不能與你同去。畢竟在這世上,還有我未盡之事。倘若瀛洲真的存在,或許,有朝一日我會去那邊看望你的——”

    “這些年來,你同你的那些族人,究竟於何處落腳,又在做些什麼?”

    男子眼中露出了一絲失望,但很快便被他隱藏了下去,進而岔開了話題。

    對面的姑娘依然搖着頭,卻似有什麼難言之隱,不肯於對方面前明說:

    “我——一直在尋一件東西。我知道它就在那裏,只是很可惜,始終都未能尋到……”

    祁子隱似懂非懂,卻並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他明白若是對方不想說,便是不想讓自己知道,只是知趣地點了點頭。

    甯月也察覺出了一絲尷尬,連忙又道:

    “倒是我之前說過,任何陸上典籍之中,萬萬不可出現我族一星半點的痕跡——”

    “放心吧,此事我早已交由澤明兄辦妥。但我始終想不明白,爲何你不想讓世人知曉,究竟是何人平息了澶瀛海中的滔天海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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