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過河卒 >第一百三十三章 遊戲(下)
    湖水中,張月鹿的身形也浮浮沉沉,她的腳下不知何時生出了漆黑的水草,正悄無聲息地朝着她延伸過來。

    妄境中,張月鹿如何也想不起五行山下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是依稀記得他死了,死於地氣暴動。

    不過這個他,面容卻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真實。

    死於五行山下,是假的,自然無法撼動大掌教的執念。可是崑崙山口上方的縱身一躍,卻是真的。

    張月鹿環顧四周,原本還熱鬧無比的紫霄宮忽然靜止了,所有人都慢慢褪去了顏色,只剩下一片慘白,彷彿一個個紙人。

    然後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彷彿攪亂了一輪水中月。

    張月鹿喃喃道:“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爲有處有還無。”

    她微微一頓,隨即搖頭道:“真的終究是真的,假的終究是假的。”

    若是她沒有這樣一段經歷,還真要被困在妄境之中。

    不過話說回來,這也的確是璇璣故意留下的破綻,她若是不留破綻,完全可以將慈航真人替換成一個活蹦亂跳、溫柔體貼的齊玄素,甚至還能給她一個孩子。如此一來,用個庸俗一些的說法,張月鹿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了,事業有成,家庭和睦。就算她最終能夠醒來,那也遠遠超出了一個時辰的限制。

    張月鹿的睫毛微微顫動。

    那些已經靠近張月鹿腳踝的黑色水草彷彿受到了驚嚇,畏縮不前。

    張月鹿緩緩睜開雙眼。

    水草們如同驚鳥,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面前還是那個自稱勾陳真君殘魂的男人,他重重嘆息一聲,重新閉上雙眼。

    張月鹿重新浮上水面。

    不過水麪外不再是曠野和星空,而是一處女子閨房。正應了第二個提示中的春閨。

    此時張月鹿正坐在一個用於沐浴的木桶之中,甚至水面上還撒着許多花瓣,可以說是極有情趣了。

    這裏便是第三重世界。

    張月鹿本就穿着衣裳,自然沒什麼顧忌,直接從木桶中出來,環顧四周。

    這處閨閣與張月鹿的閨房極爲不同,女子的“氣息”極重,許多女子精巧心思和細節隨處可見,至於張月鹿的閨閣,甚至很難稱之爲閨閣,乍一看去,似乎與齊玄素的住處區別不大,樸素而簡單,偶有一些細節,也並非女子獨有。

    張月鹿繞過一扇屏風,便是走出了沐浴的浴室,來到了睡覺的地方,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掛着帷幔的拔步牀,乍一看類似於一座四四方方小屋子,可以三面掛帳,只留一面進出,十分封閉,與北方的炕截然不同。

    這顯然是一間臥房,所以沒有書架、書案等物事,也沒有待客的桌椅,反而有配套的梳妝檯和黑檀木雕花的格子櫃,以及一張小圓桌和兩個繡墩,桌上放着一套紫砂茶具。

    茶具旁邊還放着一個精緻香爐,裏面插着一根線香,煙霧繚繞間,可以看到青色的香頭,已經不見紅色,只剩下三分之一的長度。

    就在此時,璇璣的聲音終於響起:“恭喜張高功勘破妄境,不得不說,你距離我已經越來越近,我都有些緊張了。如今我就藏在這處閨閣之中,你無法離開此地,這是最後一個考驗,接下來我也會給你最後一個提示。”

    張月鹿仍舊不知道璇璣身在何處,卻知道璇璣肯定能聽到她說的話,說道:“璇璣星主請講,不要浪費時間。”

    璇璣笑了笑:“第三個提示:遠看山有色,近聽水無聲。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

    張月鹿不會作詩,可讀過的詩書並不少,立刻知道這是詩佛的《畫》,謎底也就是畫。

    她的目光迅速掃過屋內,發現這裏竟是有好幾幅畫,一幅是歲寒三友,一幅是屏風上的仕女圖,還有一幅就比較尷尬了。

    在角落有一個用屏風隔開的小間,供起夜之用。屏風和牆壁之間掛着簾子,上面沒有山水草木,也沒有詩家名篇,反而是一幅“春意盎然”的長卷,此畫乃是前朝大家的《春宵祕戲圖》,顧名思義,就是半個春宮圖。

    之所以如此,是因爲民間傳說火神娘娘是未經人事的女子,見得春冊,自然是臉紅耳赤,嬌羞而逃,這火便燒不起來了,此圖有防火之用。

    張月鹿亦是處子,卻沒有嬌羞而逃,而是思索這三幅畫的不同之處。

    如今看來,三幅畫意味着三個選擇,若是選錯了,以剩下的時間來說,多半是不能回頭的。

    若是從紫光社的行事作風來看,毫無疑問,第三幅畫的可能最大,站在璇璣的立場去想,璇璣也會篤定張月鹿是處子,未經人事,在這方面“不爽利”,不敢選這幅畫。

    不過正因爲第三幅圖的可能最大,反而讓張月鹿有些遲疑了,第三關恐怕沒有這麼簡單吧?就這麼容易被她猜出了璇璣的藏身所在?除非是璇璣決定放水了。

    於是張月鹿又去看另外兩幅畫。

    仕女圖,似乎也與紫光社對得上,紫光真君還有紫光夫人的別稱。

    歲寒三友圖,則是對應了天時,如今正值隆冬臘月。

    仔細一想,三幅圖似乎都有些關係寓意,又似乎都關係不大,實在是難以抉擇。

    就在此時,張月鹿忽然想起了第一個提示,同樣是一個很簡單的猜謎,謎底是月亮,可她打算去尋找月亮的時候,卻剛好被璇璣所誤導,如此損失了兩刻時間。真實的謎底是在月亮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其實是月印萬川。

    那麼第三個提示,謎底真的是畫嗎?

    璇璣的話語既是提示,也是誤導。

    如果這三幅畫都是障眼法呢?在三個錯誤答案中再怎麼選擇,結果都是錯的。

    張月鹿再次環視房內四周,同時飛快思索。

    月亮進一步是月印萬川,那麼畫更進一步又是什麼?

    張月鹿重新回憶了前兩關,然後她從前兩關中總結出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真假。

    第一關的天上月和水中月,一真一假。第二關的齊玄素和大掌教,同樣是一真一假。

    由此可見,真假就是這個“遊戲”的根本所在。

    比畫更真,總不會是道門的留影之術。

    想到留影之術,張月鹿只覺得腦中閃過一道靈光。

    她的目光猛地鎖定了妝臺。

    妝臺上有一面鏡子。

    這也讓張月鹿想起了另外一個謎語:“我不是畫師,來者被我畫。作畫不用筆,更勝真畫師。”

    謎底很簡單,就是鏡子。

    比畫更真的當然是鏡子。

    張月鹿有了答案。

    她來到妝臺前,仔細打量,這是一面起源於西洋的玻璃鏡,本來還是西洋人的不傳之祕,價格十分昂貴,不過如今已經被破解了技術,價格大跌,就算是尋常人家也能用得起。

    玻璃鏡比起古老的銅鏡,自然更爲清晰,纖毫畢現。

    張月鹿又看了眼線香,坐到妝臺前,鏡中清晰映出她的面容。

    她伸手觸碰鏡子,沒有任何異常,不由眉頭微皺,審視着鏡中的自己。

    張月鹿扯起嘴角,笑了笑。

    鏡中的她也扯起嘴角,笑了笑。

    張月鹿抿了抿嘴,顯得矜持一些。

    鏡中的她也抿起脣角,矜持端莊。

    張月鹿又挑了挑眉,一雙讓齊玄素印象深刻的丹鳳眸子透出幾分居高臨下。

    鏡中的她亦是如此,沒有半點變化。

    張月鹿皺起眉頭,面露疑惑,然後微微低頭,視線隨之低垂,不再看鏡子中的自己,陷入沉思之中。

    鏡子中的張月鹿也皺起眉頭,低下頭去,嘴角卻微微上揚,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就在這時,張月鹿猛地擡起頭來:“果然是你。”

    話音未落,張月鹿直接一拳打碎了面前的鏡子,鏡中的張月鹿也隨之支離破碎。

    鏡中的張月鹿仍舊望着張月鹿,然後這個鏡中張月鹿開始慢慢變化,不再是張月鹿,逐漸變成了璇璣的樣子。

    這一刻的鏡子變得可以交互,不再是死物。

    張月鹿一把抓住了藏在鏡子中的璇璣,把她從鏡子中拖了出來。

    璇璣並非一個活生生的人,像是一個靈體,與張月鹿一模一樣的穿着打扮,只是面容不同,哪怕被張月鹿扯住了衣領,仍舊是笑着,雙手鼓掌:“你找到了我,恭喜,這場遊戲是你贏了。張高功不愧是張高功,佩服,佩服。”

    張月鹿仍舊是抓着璇璣的衣領並不放開,沉聲道:“你要遵守約定。”

    “這是自然。”璇璣微笑着說道。

    此時線香也終於燃盡,化作一堆香灰。

    璇璣的手中出現了一紙文書,無風自燃。

    當文書燃燒殆盡時,張月鹿忽然覺得手中一空,璇璣消失不見了,繼而眼前的一切都化作虛無。

    當張月鹿重新恢復意識的時候,發現自己還站在小巷之中,面前是一扇對開的黑漆大門,她的手中還抓着生有綠繡的門環。

    張月鹿恍然大悟,原來她在抓住門環的同時,就已經與璇璣簽訂了契約。

    萬幸,她贏了,現在該由璇璣履行約定了。

    便在這時,黑漆大門被人從裏面打開,門後並非深不見底的黑暗,就是普通院子,一身婦人打扮的璇璣從門內走了出來,微笑道:“請張高功進來詳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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