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更多人悄悄動了起來——就見無數條肉色的枝蔓從密密麻麻的人羣中無聲垂落下來,像倒垂的密林。
倘若細看便能發現,那其實不是枝蔓,而是被拉長的狀若無骨的手臂。
那些人慢慢張開了嘴,那些手臂便如蛇一般動了起來,直衝兩人伸去。
整個廟宇依然十分安靜,正在說話的人仿若未覺,連頭都沒有回過。
大魔頭神色認真地說:“但我還有個問題。”
蕭復暄眸光微動:“說。”
“若是有人先動手招惹該怎麼辦?”魔頭神色平靜地問。
“那就只能……殺了。”蕭復暄說着,拇指一挑劍柄,長劍在他手中劃了一道極爲漂亮的弧,凌冽劍氣於那一瞬間怒張而開,形成無數道割風寒刃。
他頭也沒回,寒刃一掃。
就聽無數道“噗呲”聲同時響起,那數千條枝蔓似的長臂堪堪止於兩人背後,只差了毫釐,卻再不能近——它們在淒厲的慘叫聲中掉落滿地。
下一刻,那些寒刃劍芒一轉,帶着極爲勁烈的殺意,直衝那些倒吊着的人而去。
他們瘋狂扭動卻根本逃避不開,在寒芒即將楔進頭頂時不可抑制地嗥叫起來:“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那些寒芒又在抵住他們頭皮的瞬間剎住!
他們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即將被捅成對穿,卻又遲遲不見劍芒更近一步,那種等待的滋味最爲折磨。磨得他們渾身發抖,連帶着繩子都嘎吱作響。
“好不容易等到有人來,想捉了吊上去,把你們換下來?”烏行雪擡頭問道。
“……”
那些人還在抖,卻不發一言。整個廟宇一片死寂,代表着某種默認。
烏行雪倒也不算生氣。這種場景他明明沒碰過幾回,卻莫名有種見怪不怪之感。被塞進童子像的那些人如此,被捆縛在這的靈魄亦然,總想找點別的倒黴蛋來替一替。
就是不巧,都找錯了人而已。
烏行雪朝蕭復暄看了一眼,問道:“我能跟他們做個買賣麼?”
蕭復暄:“……我攔你了麼。”
烏行雪滿意地又仰起臉:“這麼着吧,你們在這禁地呆得久,熟悉一些。你們老老實實把這禁地的狀況說與我們聽,我們便想辦法給你們把靈縛解了。”
誰知那些人臉緩緩看向他:“你解不了的。”
烏行雪問:“爲何如此篤定?”
那些人伸長了脖子,小心翼翼地盯着那些劍芒,又篤定地重複了一句:“你就是解不掉。”
烏行雪正要再問,忽然看見倒吊者的靈魄中有一位十分奇怪,那人比起其他倒吊者,似乎要清醒一些,眼珠沒那麼混沌污濁。
“你看那人。”烏行雪戳了蕭復暄一下,示意他看那個特別者,“他怎麼了?”
蕭復暄道:“那應該是肉身快醒了,所以靈魄掙扎得厲害。”
肉身快醒?
“不是快,可能已經意識到了。”
那人掙扎着,臉部扭曲得甚至要倒轉過來,碩大的眼袋讓他幾乎睜不開眼。他衝烏行雪和蕭復暄的方向艱難地看過來,嘴巴張張合合,卻沒能說出什麼話來。
又過了片刻,他叫了一句:“我好難受……”
烏行雪盯着那眼袋,忽然一愣。
“我知道他是誰了。”他抓住蕭復暄低聲道。
之前臉倒掛着,又拖得很長,所以極難辨認。這會兒他在抽搐中翻轉過一瞬,又有那碩大的眼袋在,兩人終於在他臉上找到了熟悉的影子。
那是客店的掌櫃。
霎時間,烏行雪幾乎反應不過來。
爲何客店掌櫃會出現在這裏?
但他又想起來禁地之前,那客店掌櫃想說什麼又不能說的模樣,一切似乎串了起來——
如果這些捆縛的靈魄不是祭品呢?如果他們被抽離靈魄,是爲了讓他們肉身永在,長久地覆在某個地方,不死不滅不能離開呢?
如果封禁神木並非傳說中那樣輕描淡寫,不是單單依靠一些陣局,一個禁地,而是要靠許多許多人呢?而客店掌櫃只是剛好守在入口的那個。
烏行雪忽然生出一個可怕的想法——
蕭復暄說,這些靈魄被抽離的“縛”,肉身會在原地繼續生活,反覆生長,乍一看與活人無異,連神仙都難辨,反倒是身邊近鄰更容易察覺。
可若是近鄰也是“縛”呢?如果每日都見的鄰里全都是“縛”呢?
那是不是就無人能即刻察覺了?
他忘了誰曾經說過,說落花臺真是人間一個極好的地方,不論世間再亂,那裏總還算得上安逸,熱鬧豐盛,人語喧囂。
還有人說,那或許是當年神木靈氣仍在,一直庇佑着那個地方。
現在想來,那其實並不正常。哪有活人不受亂世影響的道理。
但如果整個山市都是縛呢?如果那些熱鬧喧囂早就死了,只是被永久地鎖在那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上演着三月初三點燈開市的場景呢?
就像那些沒了靈魄的肉身,自我欺瞞地做着每一件事——生長、變老,與人談笑。
烏行雪面沉如水,眸光掃過那密密麻麻的人臉。
這次再看,他終於又找到了幾個略有些熟悉的面孔——客店那個胖子店小二,甚至剛進落花山市時,那個衝他吆喝不斷的茶攤夥計、顴骨極高的說書先生、解釋打翻了一車脂粉的堂倌……
到最後他甚至有些分不清,究竟是此刻的自己正在辨認那些人。還是當年的烏行雪也這樣一一辨認過那些人。
那都是在落花臺上平添着熱鬧和喧囂的面孔,他們曾經點着燭火,將十二里羣山映照得晝夜徹亮,長燈如龍。
那是他曾經同許多人誇讚過的落花山市。
他就生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