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早已淹沒在生死輪迴裏的事情,憑何被翻找出來成爲負累?又憑什麼是蕭復暄?

    就因爲擋了那一下天劫?

    一件被他惦念多年的事情,卻被人利用至此……真是不講道理。

    烏行雪想。

    如果蕭復暄不記得這一夜就好了。

    他忽然冒出這麼一個念頭來,並在那一刻感到似曾相識。大約數百年前的自己也是這麼想的。

    他不僅希望蕭復暄不記得,還希望這些被捆縛的靈魄也忘掉這一刻。

    靈魄不是活人,不會去盤算這一世、那一世的區別,在有心人的利用下只剩本能——誰殺過它們,誰給它們帶來了此時此刻的痛苦,它們就恨誰。

    “是你!”

    “是你!”

    “你害得我好苦啊……”

    “你方纔還斬了我的手!”

    陷入痛苦和仇恨的靈魄尖聲嗥叫着,拼命朝蕭復暄涌去。

    它們之前企圖偷襲,被蕭復暄斬過手臂。眼下恨意正濃,它們忽然又有了精氣,肉白色的胳膊從斷口處伸出來,像瘋長的柳條,密密麻麻源源不斷地伸向那一個人。

    那架勢,可不是再斬一回手臂能了結的。

    斬了再長,長了再斬,恨意越積越深,那就是一場沒有盡頭的往復循環,直到將他們耗死在這裏。

    還是忘了吧。

    千鈞之際,烏行雪下意識摸向腰間。

    手指觸到白玉夢鈴的剎那,他才反應過來,這會兒的夢鈴是裂損的,而且他還忘了怎麼用。

    突然!

    一陣模糊的鈴鐺聲響起,不知從何處而來,卻籠罩了整個禁地。

    霎時間,整個禁地連風煙都停住了,不再流動。

    那些靈魄也驟然凍住,保持着衝向蕭復暄的姿態凝固於塵煙中。那些肉色藤蔓似的胳膊不再瘋長,剎止在距離蕭復暄只有毫釐的地方。

    而蕭復暄提劍的動作一頓,猛地轉頭朝烏行雪看過來。

    “你搖的鈴?”蕭復暄怔然張口,看向烏行雪腰間。

    烏行雪也有點懵:“我沒有。”

    他那枚白玉鈴鐺還安靜掛在腰邊,裂紋依然存在,聲音並不是從這發出來的,但那聽起來又與夢鈴十分相似。

    會是哪兒?誰做的?

    烏行雪仔細聽着鈴音,試圖找到來處。卻因爲聽得太仔細了,自己也在鈴聲作用之下有了一瞬間的迷糊。某一刻,他甚至想起了鵲都。

    他連忙掙脫出來,再擡頭,就見那數以千計的靈魄看着自己長長的胳膊,又看了看蕭復暄,頂着滿頭困惑,緩緩將手收回來。

    “我的手怎麼這麼長了?”

    “我的也是,真是奇怪。”

    “我方纔要作甚?”

    “不知,我也有些迷糊。”

    “你們又是何人?!”

    “此乃禁地,你們怎麼進來的?”

    那些靈魄又緩緩扭頭,看向蕭復暄和烏行雪,彷彿從未見過他們一樣恐嚇道:“這封禁之地,刀陣火陣層層疊加,九天玄雷八十一道,你們好大的膽子?”

    烏行雪:“……”

    忘得真快。如此效果,確實像是夢鈴。

    他忽然想起剛進客店時,看見客店櫃檯邊掛着一隻極似夢鈴的白玉鈴鐺。

    緊接着,他又在鈴聲裏恍然想起另一個畫面——

    他想起自己拎着那個白玉小鈴鐺,遞給那眼袋碩大的客店掌櫃說:“聽聞掌櫃夜裏總不得安眠,送你個小玩意兒。”

    掌櫃接過那鈴鐺,尷尬又疑惑:“公子是仙門中人?這鈴鐺……是什麼法寶麼?”

    “我偶得仙緣,學來的製法。能不能算法寶不清楚,但多少有些作用。”

    “有何作用?”

    他想了想,扯了個淺淡笑意:“能……驅魔辟邪,聊保平安。”

    掌櫃將信將疑,但“保平安”的東西左右不會嫌多,於是他將那玉鈴鐺掛在了客店櫃檯邊。

    ……

    烏行雪猛地回神。

    他先前之所以會注意到這家客店不尋常,就是因爲門口掛着的簡易版夢鈴。他當時還納悶,這夢鈴從何而來。

    現在想來,恐怕是百年前的自己在這住了一夜,發現了禁地中的種種,一時間沒有想到妥當的解決辦法,又擔心靈魄之後再爲人利用、想起那些仇恨過往,引起禍端。便留了一個極似夢鈴的東西在店裏,在靈魄騷動時能鎮一下。

    但那畢竟不是真的夢鈴,似乎也無需催使仙力親自搖動。更像是靈魄一瘋,它就有了反應。

    那鈴音也是對靈魄最爲有效,對他和蕭復暄這樣的人而言,則沒那麼立竿見影。

    但他依然會受到影響,頭腦在鈴音中變得有些昏沉。

    “小小玩意兒,這麼大威力……”烏行雪拎着腰間的小鈴鐺咕噥了一句。他咕噥完,擡眸看向蕭復暄。卻見對方垂眸站在原地聽着鈴聲,輕蹙着眉有些出神。

    良久之後,蕭復暄擡手摸了一下脣沿。

    烏行雪:“?”

    他有些不明所以,正要發問,就見蕭復暄突然擡眼看向他,眯着長眸,也不知道想起了什麼。

    烏行雪莫名有些心虛,把問話嚥了回去。

    他被對方盯着,忽然閃過一個猜測——他懷疑蕭復暄聽着這鈴音,可能想起了數百年前是如何放鬆警惕,被夢鈴修改記憶的。

    至於爲何摸脣……

    嗯……

    然而烏行雪沒能繼續想,因爲鈴聲始終沒停,不僅靈魄受影響,連他的迷糊都變重了。再在這鈴聲裏呆上一會兒,恐怕他又要滿口“鵲都”了。

    “我們是不是得暫避一下——”烏行雪話音未落,就感覺一道高影瞬間到了面前。

    他被人攏了一下,撞進了天宿上仙的氣息裏。

    接着眼前一暗、腳下一空,他被人帶出了這方禁地。

    穿過禁地入口的瞬間,蕭復暄的嗓音就響在他鼻尖前:“我總在想,當初爲何會一時不察讓人改了記憶。”

    他呼吸幾乎就落在烏行雪脣間,有些癢。烏行雪抿了一下脣,聽見他低聲說:“你算計我。”

    我……

    烏行雪舔了舔脣間,正欲開口,卻見眼前驟然一亮——他們暫時從禁地裏出來了。

    出禁地看到的第一撥人,就是封家那幾個弟子。他們個個手持長劍,面色緊繃地守着入口,一副想進又不敢貿然進入的模樣。

    烏行雪看着他們的姿態表情,忽然想到一件事:如果落花山市的人都是縛,在這裏反反覆覆生長了百年甚至更久,像當年的他或是蕭復暄這種偶爾下人間的仙確實很難看出來,每年循着熱鬧來逛上一圈的真凡人也難看出來,但有一羣人則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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