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了頓,回答烏行雪的前半句:“我們自然不是按說話多少算關係,真要算……還是看往來宮府頻不頻繁吧。”
烏行雪替他總結:“串門麼。”
桑奉心道也沒毛病,索性就按照他的話說:“對,無事也能串門的,自然就是關係親近的。”
烏行雪又“哦”了一聲,笑道:“那你跟我都比天宿跟我親近。”
他說完這句,頓了片刻,手指輕轉着桌上的酒盞。
他臉上還帶着笑,心裏卻忽地生出一股微妙滋味來,說不上是感慨還是遺憾,亦或是二者皆有。
那滋味一閃即逝。
烏行雪握着杯盞飲了那口淺酒,玩笑道:“起碼我去過你的禮閣,至於天宿,他住在哪我都不知道。”
桑奉是個楞的,衝他碰了碰杯,一口悶掉說:“咱們禮閣別的不說,衆仙宮府沒有比我們更清楚的了,天天記錄的就是這些。天宿上仙住的地方叫南窗下,離您這挺遠的。”
“您前幾年在宮府中閉門冥思,有所不知。仙都有一段時間靈氣極不平衡,出現了兩個渦。”
那時候五感皆衰,烏行雪確實不知道這事,今日也是第一次聽說:“兩個渦是何意?”
桑奉道:“靈氣最盛和最衰匯聚出來的點,像兩個海中浪渦。我跟夢姑爲了方便,都這麼叫,就習慣了。靈氣最盛的一點不用說您也知道,必然是靈臺。畢竟那裏是溝通天道的地方。至於最衰的那一點……”
桑奉頓了一下,烏行雪輕聲道:“南窗下?”
桑奉點了點頭:“不錯,就是那裏。”
烏行雪皺了皺眉:“他知道麼?”
桑奉道:“知道啊,他自己挑的住處。”
“天宿被點召時,正是那點最明顯的幾日。據說路過都能看到那一處陰黑至極,煞氣沖天。所以那塊地方總是無人願意去。”桑奉道,“民間不是有種說法麼?以毒攻毒,以殺止殺。據說那種地方,就得靠煞氣更重的人去鎮着。”
可是正常飛昇上來的仙,有幾個會帶着煞氣呢?更別說是能同那一點抗衡的煞氣了。
“若是讓靈臺那幾位,諸如仙首花信來壓,也不是不行。一時間是能起效用的。但是幾天可以、幾月還行,數年數十年下來呢?什麼仙也給煞氣耗沒了。沒有哪位能長久鎮在上面……”
桑奉頓了頓道:“但是天宿可以。”
他說着,壓低了聲音道:“我第一次見到天宿時,他身上的煞氣是真的重,重得我都懷疑我見到的不是仙,那簡直像是……像是……”
像是從屍山血海裏提着劍走出來的人。
桑奉覺得這不像好話,他也不喜歡在背後說人壞話,所以遲疑半晌,還是把這話嚥下去了。
但他即便不說,烏行雪也差不多能猜到他的意思。
“他那真的是以煞鎮煞,自打天宿在那裏住下,那個地方都清明起來,除了有些冷霧縈繞,半點兒看不出當年陰黑至極的影子。”
桑奉兩手比劃着說:“他那南窗下同靈臺剛好對稱,各鎮一處,整個仙都才穩當下來。倘若沒有他,仙都不定能撐幾年呢,沒準兒哪天就崩毀了,還得連帶着底下的太因山和仙塔一塊兒遭殃,那不就禍及人間了麼。”
聽到桑奉咕噥說“也不知爲何一個上仙煞氣那麼重”時,他更是怔然出神。
別人不知道,他卻清楚得很——這種煞氣,只有幾世爲將、到死都在沙場、劍下亡魂無數的人才會有。
他不僅知道,他還親眼見過。
他見過上一世的蕭復暄如何提着劍穿過死屍滿地的荒野,現在想來,還能嗅見那股味道。
很奇怪,當初的將軍滿身是血,他嗅見的卻不是血味。很難形容那種味道,但他聞到的瞬間,總會想起冷鐵和寒冬。
“大人。”桑奉忽然出聲,道:“您今天耐性格外好。”
烏行雪倏地回神,從窗外收回目光。
他擱下手指間的杯盞,沒好氣道:“怎麼了,我平時耐性不夠好?”
桑奉想了想道:“您就沒讓我說過這麼長的話。”
其實也不是沒讓人說過這麼長的話,而是他從前很少發問,別人自然不會洋洋灑灑往下講,說什麼都是點到即止。
烏行雪轉着杯口,沒說話。
別人提起蕭復暄時,他確實會多看幾眼多聽幾句。但他從不放在臉上,連日夜跟着他的小傻……小童子都沒看出來,沒想到今天讓桑奉無意點了一下。
烏行雪自己也是一愣。
但他轉而又覺得這十分正常,畢竟有淵源在前。他衝桑奉道:“畢竟是天宿,聽你們說多了,我也有幾分好奇。”
桑奉點點頭,心說有道理。
***
桑奉不知道的是,那天夜裏,“只有幾分好奇”的靈王沒有休憩,而是披着薄衣出門了。
兩個小童子一邊跟着一邊好奇地問:“大人,我們這是去哪兒啊?”
他們大人淡聲回道:“隨便走走。”
小童子“噢”了一聲。
沒想到這隨便一走,他們就橫穿過了大半仙都。而他們大人似乎十分清楚要去的方向,一點兒也不隨便。
直到烏行雪在某一處玉橋邊停步,隔着一道彎繞的天水朝一座宮府望去,小童子才意識到,他們這一行確實是有目的地的。
“大人,那是哪兒?”小童子並不太懂,順着他的目光朝那邊看一眼,都悄悄打了個哆嗦,“那邊好黑啊。”
烏行雪道:“你們兩個小東西嘴巴緊麼?”
小童子抿着脣,嗚嗚兩聲,表示很緊。
烏行雪笑了一下又收了表情,這才低聲答道:“那座宮府叫南窗下。”
不知那名字是不是蕭復暄取的,也不知他爲何會取這麼個名字。
以往烏行雪從未經過這裏,所以從不曾知曉,這裏一入夜能這麼陰黑,黑得簡直不像在仙都。
其實仔細看,宮府裏是有燈火的。只是燈火被灰濛濛的冷霧籠住了,從遠處看,光亮稀微。
桑奉說,這兩年下來,這處地方已經好了太多。所以天宿剛住進去時是什麼狀況,實在難以想象。
那真是……太冷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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