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回憶中猛然抽離的滋味並不好受。

    回神的瞬間,烏行雪耳邊還有無數聲音錯綜交雜。

    他能聽見蕭復暄說“我在人間見過你”,能聽見落花山市的說書和叫賣,也能聽見京觀的風聲、隱隱鬼哭以及高塔上的鐘響。

    甚至還有在他斬斷亂線時,不知名的靈魄解脫後徘徊不走,問他“你是誰”的模糊嗓音。

    ……

    太多太多。

    但最終,這些回憶裏的聲音都消散了,只餘下了一個念頭——

    這這就那座塔。

    這座封家密地裏的高塔,就是散修住過的那座。

    烏行雪穿過神木虛影,看着他們身處的這座高塔。

    在蕭復暄劍氣橫掃之下,整座高塔一片狼藉,椽梁砸落斷裂,裏面包裹的白玉精和神木枝丫散落在地。

    全然沒有半分當年的痕跡。

    它模樣有所更改,構造略有不同,最頂上的那枚古鐘也不見蹤影。即便當年住在高塔的散修站在這裏,恐怕都認不出來。

    準確而言,是不可能認出來。

    因爲在那段往事的最終,在烏行雪斬斷亂線之後,那座高塔已經毀了——

    那位散修或許是元氣大損無力迴天;或許是厭倦了不斷的掙扎與回溯,又或許是善的那一面又佔了上風……

    他丟了一道咒術,自己闔目端坐於塔中,同高塔一併葬於無邊炎火。

    依照常理,那座高塔既然已經毀了,便不可能再出現。

    世人都會這麼想,除了烏行雪。

    因爲在烏行雪眼裏,一座毀去的塔也可以完好無損地重新出現。

    但不是在現世,而是在某一條線裏。

    如果當年的天詔不小心漏掉了一條線,而當初的靈王沒有斬斷它,那麼,那條線上的一切人和事便會繼續沿着時間朝前走。

    散修可以沒下那道咒術,高塔也可以繼續存在。

    他們現在就站在一條沒被斬斷的線裏。

    “怪不得……”

    烏行雪輕喃出聲

    怪不得之前寧懷衫和醫梧生說封殊蘭的年紀算起來不太對勁,而封徽銘這個人他們更是從未聽說過。

    因爲這裏同現世根本不在同一條線上,這是當年的一道分支。

    ***

    但即便是分支亂線,也是有因果的,不會出現平白無故的牽連。

    一般來說,這座高塔即便沒有被毀去、繼續存在,也是與那位散修關係最深。

    可如今,它出現在了封家的密地裏,被封家圈划進了自家地盤。

    那就十分耐人尋味了。

    要麼封家與那位散修關係密切,散修走了或是死了,將高塔留給了封家。

    要麼就是最爲常見的理由——怕高塔裏殘留的邪術禁術爲禍人間,封家作爲修行者,把險地圈進了自家鎮着,只是鎮着鎮着又起了一些私心,於是開始藉助高塔裏的神木之力助其修行。

    再或者……就是封家出於某種緣由,需要藉助這座高塔做一些事,所以將它划進了自己的地盤。

    烏行雪正盤算着,忽然聽見一聲鏘然劍鳴。

    就見“免”字劍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直衝封徽銘而去,貼着他的脖頸釘在牆上。

    封徽銘臉色煞白,眸光死死盯着不斷顫動的劍身。

    他倒也沒有坐以待斃,就見他忽然下滑,避開劍刃的同時躺倒在地,而後兩手一撐。

    他橫翻一圈,想要去抓自己的劍。

    就聽“轟”地一聲響,“免”字劍依然從牆面拔出,精準地釘在他手前,彷彿早已預料到了他的動作。

    他但凡再往前伸一寸,就被劍釘穿手掌了。

    封徽銘倒抽一口氣,反身又是一滾——

    再次被劍貼臉擋下!

    他掙扎了好幾回,最終脖頸、手腳、連同頭頂都被金光劍影死死抵住,只要再動一分,就是橫屍當場。

    “你——”封徽銘目眥欲裂卻動彈不得,他捏着拳,咬牙道:“上仙有話直說,何必如此相逼!”

    就聽蕭復暄的嗓音響起,沉聲問他:“這塔爲何在你家?”

    烏行雪先是一怔。

    繼而反應過來,蕭復暄的氣勁還纏繞在他心臟上,能聽見他心中所思所想,自然也知道了他方纔盤算的那些。

    封徽銘兩眼充血:“我不知!”

    他眼珠來回轉着,看着抵住自己各處命門要害的劍氣,又道:“我當真不知!”

    蕭復暄卻冷冷道:“你知道。”

    他喘着氣,愣了一瞬,而後又啞聲說道:“我從何知曉?!我來封家時這塔就已經在了!我所知曉的都是家主告訴我的。我先前就同你們說了!這是我封家密地,家主從來都是這麼告訴我的,我也從來都是這麼聽的!這是我封家密地,我家自己建的塔,我——”

    話沒說完,烏行雪就已經到了他面前,低頭打斷道:“看來你是真的知道,我剛纔都差點讓你唬住呢。”

    他起初以爲蕭復暄那句話是在詐封徽銘,但很快便明白過來,其實不是,封徽銘確實應該知道一些事……

    封徽銘辯解道:“什……我沒有,我所言俱是真話,沒有半句虛言!”

    烏行雪道:“是嗎,可你反應不對啊。”

    封徽銘驚了一下:“你這是何意?”

    “你若真是一無所知,家主說什麼你就信什麼,覺得這塔就是你封家自己建的。”烏行雪指了指蕭復暄,“那他方纔問你‘這塔爲何在你家’時,你就應該理直氣壯地說,你家建的塔,不在你家還能在哪?”

    烏行雪頓了一下,又道:“或者……哪怕露出一點聽不明白的表情呢。”

    烏行雪說着,一提袍擺半蹲下來,垂眸看着封徽銘,嗓音慢慢沉下來:“可是你沒有,你答得太快了。”

    他答得太快了,連一絲疑惑都不曾有,說明他聽明白了蕭復暄的問題。也說明他知道……這塔本不該立在封家。

    封徽銘渾身一僵,死死盯着烏行雪,嘴脣因爲抿得太緊,泛着一片灰白。這讓他身上透出一股很古怪的死氣來。

    烏行雪皺了一下眉。

    他差點以爲那是錯覺,又仔細打量了封徽銘一番,正要伸手探一探究竟,就聽見蕭復暄的嗓音瞬間到了近處,說了一句:“你快死了,你知道麼?”

    這話過於直白,封徽銘立刻變了臉。

    就連跟過來的寧懷衫都是一驚,小聲道:“真的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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