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文出現,過往重重的迷霧終於撥開了一點。

    兩手符文流轉之時,烏行雪恍然記起分靈那一刻的感覺。蕭復暄說得沒錯,確實常人難忍、痛不欲生。

    不過那種痛之於他而言,要更特別一點——他化生於神木,自己軀殼裏的靈魄爲虛,神木之靈纔是實。所以分靈之時,那棵終年落花不斷的參天巨樹依然寂靜如昔,所有痛楚都投落在他的身上。

    那是像影子一樣的痛,摸不着碰不到,連緩解都不知從何下手,但又真實地存在着。

    那是世間獨一份的奇怪感受,他身體毫髮無傷,軀殼裏的靈魄在世間任何一個人探來都是完好無缺的,可事實上,他真正的靈魄已經隨着神木一分爲二,再也沒有完整過。

    正逆兩種符文隱在他的身體裏,代表着神木的兩半,一手是枯,一手是榮。

    所以當初花家弟子給他貼探魂符,想查他是不是邪魔時,他下意識換過一次手。因爲他兩隻手腕探出來會是不同的結果,一邊是常人不該有的枯竭死氣,一邊是看不出問題的活氣。

    哪怕他前塵忘盡,不記得這些事了,卻再也沒有伸錯過手。

    每一次將手腕遞出去,每一次抓住蕭復暄,每一次讓蕭復暄的氣勁順着指尖涌進來,都是那隻帶着活氣的手。

    而那些氣勁遊走在他身體裏,哪怕經過所有經脈和要穴,也發現不了任何端倪。因爲他軀殼裏還有一副虛的靈魄,無論怎麼探,結果都是安然無恙。

    ……

    ***

    蕭復暄看着他這兩手分靈符文,臉色前所未有的難看。

    “難怪……”

    難怪無論怎麼做,烏行雪所謂的“劫期”總是不能全然好轉。難怪那些寒意總是像附骨之疽一樣驅散不開,剛壓下去便又滋生出來,連個源頭根由都尋摸不到。

    一切皆出於此。

    因爲烏行雪真正的靈魄早已大損,一分爲二。身體裏的這一副只是用來哄人的虛影而已。

    根源不動,對着虛影,不管怎麼休養都是徒勞無功。

    “你——”他擡眼看向烏行雪,蒼白的薄脣動了一下,正要開口,背後忽然傳來一道爆裂聲響。

    蕭復暄回頭望去,烏行雪也猛地擡眼。

    原來是封薛禮所佈下的“點召”大陣屢試不成後突然顯露出了異狀,那些從照夜城四面八方流向雀不落院中的大陣靈氣劇烈波動起來,就像是陡然沸騰的水。

    參天大樹上忽隱忽現的金字順着樹幹紋路迅速褪淡下去,退到虯然的樹根處,整片泥土便在花信掌下龜裂開來。

    每一道裂紋底下都有呼嘯的罡風,像是地底深處的巨龍騰然而上。

    那風瞬間纏裹住封薛禮的手掌,以力可拔山之勢將他猛地往下一拉——

    但凡是一個普通的仙門弟子或是普通邪魔處在這種境況之下,要麼會被那道巨力拉扯傾軋得粉身碎骨,直接吸卷至地下。要麼會在掙脫之中被生生撕斷一臂。

    但封薛禮沒有。

    他提着燈的手腕一轉,燈火在杆頭劃了一道晃眼的圈。

    光圈所劃之處,威壓外放如斬鐵利刃,連罡風都生生割開。

    那纏住他的罡風驟然一斷,他一把收了手掌,像青煙一樣瞬間消散在風裏。下一刻,他的身影就出現在了院子另一角。

    大陣不成時就會崩塌消殞,而這動靜就是崩塌消殞時的一種反噬。

    封薛禮身形如煙,避開得恰到好處。

    而樹下“點召”大陣聚氣的澎湃靈力卻無處發泄,像看不見的海潮,長嘯着朝四面八方轟然而去。

    那道爆裂之聲就是這時響起的。

    烏行雪擡眼便只感覺到撲面而來的澎湃之力,他下意識就要擡手相擊,就感覺自己被人整個護進懷裏。

    蕭復暄肩背衝着高樹和崩塌的大陣,一手擁着他,一手握着長劍一轉,背向身後橫斜一擋——

    鏘!

    就聽金石相撞的尖銳脆響之下,火星自劍刃迸濺而出。

    那澎湃的靈力就這麼被他強擋於劍氣之外。

    飛濺的火星灼熱晃眼,烏行雪眯了一下長眸,聽見蕭復暄緊摟着他,生澀的嗓音沉沉響在耳邊。

    他說:“烏行雪,你怎麼下得了手?”

    分靈之痛非常人所能承受,即便是仙也如同活撕一般,肝膽俱裂。

    你怎麼下得了手?

    “我……”烏行雪張了張口,發現無言以答。

    因爲他說不出什麼來,他也說不清自己爲何如此,是因爲什麼才走到給神木“分靈”這一步上來。

    但某一瞬間,也許是因爲剛剛那個“點召”大陣多少起了一些影響,他隱約感覺自己腦中似乎閃過了一些事,只是匆忙之下沒能捕捉住。

    夢鈴的作用之下,那些記憶就像蒙在一片巨大的黑色幕布裏,如今因爲封薛禮的“點召”陣對雀不落的這棵巨樹有了幾分刺激,而這種刺激又落到了他身上。於是,那黑色幕布似乎隱隱要掀開一隅。

    烏行雪怔了一下。

    怔愣之間,他忽然嗅到了一股濃重的血味。

    怎麼回事?烏行雪眉間一緊,問蕭復暄:“誰的血,你的?”

    “不是。”蕭復暄答。

    他們猛轉過身,循着血味看去,發現是封薛禮的血。

    ***

    封薛禮退至院牆邊,卻依然仰頭看着那棵蔥鬱的巨樹。

    他在掌中迅速劃了兩道,眼也不眨就將滿是血的手掌擡起來,攥成拳,血液順着拳淅淅瀝瀝在地上滴成了一窪。

    他並沒有顯露出太多不甘之色,也沒有因爲大陣一次不成,就露出太多狼狽相。他的神情甚至依然是冷靜的,只是因爲放了一窪血,顯得有些蒼白無色。

    但他的舉動卻透着一股隱而未發的固執。

    笑狐之前被澎湃的靈力狠撞了一下,重重砸在院牆上,腹背受力,吐了好大一口血。

    他之前還因爲那句“明無仙首”惶然無措,驚懼不已,甚至連出手都忘了,在這重重一擊之下才恍然回神。

    他又想起曾經無數次冒出來的那個念頭——

    當年他陪着長大的那個少爺似乎慢慢消失了,或是隱匿在這具軀殼的某個角落裏,再出不了聲。而如今這個總是面容沉靜卻又隱隱透着威壓的封薛禮,其實另有其人。

    他一直避免去想這個問題,一方面是不願意接受,另一方面是覺得偌大一個封家,好歹是人間赫赫有名的仙門。封薛禮又是封家幺子,上面有一對當家的兄姐,不管關係親近與否,應當不會有人如此膽大妄爲,在封家眼皮子底下借用幺子的軀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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