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負劍下人間的花信來說,最不敢想的事就是“雲駭已經身死”。

    可後來他才明白,原來“身死”還不是最壞的結果。

    最壞的結果,是他親手殺死對方。

    那天的明無仙首跪在大悲谷的山道上,看着自己劍下釘着的邪魔長着雲駭的臉。那雙眸子永遠闔上之前,對方無聲說了最後一句話。

    他說:“你會記得我嗎……”

    那個瞬間,明無仙首忽然理解了他曾經不能苟同的許多事。

    他滿心只有一個想法:只要能讓劍下釘着的人活過來,怎樣都行。

    他把雲駭的靈魄拘進軀殼裏,就地埋進大悲谷底,用靈藤纏住,又以陣法鎮之。

    那陣法乍看之下,彷彿是要被鎮的邪魔永世不得超生,可事實是借陣法讓雲駭的靈魄不要飛散出去。

    他圈禁了那個人,等一個契機。

    做完所有,花信收了劍、在大悲谷廟宇前加了封,然後回到了仙都。

    後來,仙都衆仙偶爾提及那天,總說:“明無仙首是去替弟子報仇的,但斬殺邪魔是天宿的職屬,仙首算是違了仙規,他回到仙都後,自行去靈臺領了罰,又在宮府閉門靜修了一段時間,再之後便一切悉如往常了。”

    幾乎所有人都覺得,事實就是如此。這也是花信希望衆人所相信的。

    但凡事總有那麼一些例外。

    比如禮閣。

    禮閣專掌仙都雜務,所處理的皆是登不上臺堂的瑣碎小事,不甚起眼也影響不了什麼。

    仙都衆人都如此覺得。

    早先花信也是這麼想的,但那次從大悲谷歸來,他卻變了想法。因爲在他領罰閉門靜修的時候,他忽然意識到,在仙都,有一些人他無論如何也避不開——

    就是遍佈仙都的仙使和仙童。

    靈臺有、宮府有,仙都每一個角落幾乎都有。

    那時候花信身上沾着邪魔氣,而那些邪魔氣裏帶着雲駭的蹤跡,他不想被任何人察覺蹊蹺。

    越是這麼想,他就越覺得身邊所有人都是妨礙。

    妨礙最多的就是仙使、仙童。而那些仙使、仙童,都來自禮閣。

    於是那時候的明無仙首對禮閣頗有些防備,有一回他與人說起雜事,淡聲提了一句:“若有不解,與其問我,不如向禮閣兩位仙官請教一二。”

    對方納悶道:“爲何這麼說?”

    他答:“禮閣操勞,與仙都衆仙皆有往來,知悉之事甚多,比我這靈臺要靈得多。”

    對方恍悟,附和道:“還真是,禮閣同靈王和天宿兩位大人都有幾分薄交呢。”

    那時候花信心想,誰沒有祕密?哪怕是獨立於靈臺之外的那兩位,恐怕也免不了。甚至於那兩位就是祕密本身。

    說不定連看不見、摸不着的天道都有。

    而有禮閣在,仙都有多少祕密能被長久守住?若想知道什麼,抓着桑奉、夢姑聊問幾句,說不定就能窺見幾分天機。

    那次閒話之後沒過多久,禮閣的桑奉就因爲插手了一些人間事,違背仙規受了罰,從禮閣調出,成了執掌不動山的山神。

    再之後又是十數年,桑奉作爲不動山神,去人間處理雜事時惹了些麻煩,夢姑出手相幫時也違了一些仙規,同樣從禮閣調出去,改爲執掌京觀。

    對於衆仙而言,不論是罰還是調令,都得經過靈臺仙首。

    花信看過每一道調令和每一次處罰,其實挑不出任何問題,確實是他們違犯仙規在先,無甚可說。

    但他自己心懷詭事,便看什麼都會深想三分。在他眼裏,那兩位調出禮閣就像天道有意爲之。

    但天道無形無相,並不會真的去操控誰,所以花信慢慢摁下了這種猜疑。

    此後依然偶有仙人違犯仙規,受罰的受罰,聽調的聽調。他仔細看過那些調令,依舊沒有再去多想。

    直到有一天,一則頗有些例外的罰令從他手裏經過。

    那道罰令罰的不是受靈臺調遣的衆仙,而是人間仙門,那仙門對於花信來說並不陌生,甚至還有一些淺淡的淵源。

    那個仙門就是封家。

    就是那道不痛不癢的罰令,讓花信窺見了一些所謂的“祕密”。他發現,數百年前傳說中“只有嬰孩和將死之人才能得見”的神木確有蹤跡,就被靈王封禁在落花臺,而封家就是奉天詔祕守禁地的人。

    那道罰令是因爲封家看守不嚴,差點讓封禁之地被人鑽了空。

    雖說是虛驚一場,但這件事若是成了,便是極大的禍患。然而如此大的禍患,罰令卻不痛不癢。

    那天,花信因爲罰令罕見地下了一趟人間,不過沒有現真身。

    他隱匿身形去了一趟夢都城,從封家門前經過。

    那天於花信而言,頗有些白雲蒼狗之感。當年那位兒女夭折的後輩已經成了封家家主,在高位穩坐了好多年,甚至漸漸有了暮年之相。

    而人到暮年、功成名就時,便會祈求更多曾經得不到的東西。那位家主也不能免俗。

    花信聽聞,這些年,那位家主總是將當年夭折的兒女掛在嘴邊,據說嘗試了不不知多少辦法,想讓那對兒女活過來再看他一眼,想得簡直有些魔障了。

    花信忽然記起數百年前,他從夢都經過時,封家掛滿門額的白燈籠,還有喪子喪女之人一夜頹然的臉。

    他竟然覺得,自己同這位封家家主有幾分緣分。

    就在那一刻,明無仙首心想:這便是等候多年的契機。

    他甚至覺得,這個契機,天道是默許的。

    否則,他怎麼會因爲一紙不痛不癢的罰令,就能窺見那位靈王和神木的祕密?

    但這也只是猜測和感知,並無憑據。

    於是他試探了一番——他想法子入了封家家主的夢,藉着夢境給對方指了兩條路。

    一條還算正路,另一條卻不然。

    他想,一切全憑天意。

    花信靜候多年,等到了答案。

    那位封家家主先選擇了正路,卻遲遲不見結果,到最後終於耗盡耐心、偏執成魔。於是又改選了另一條——

    利用封家鎮守封禁之地的方便,“監守自盜”借了神木之力,想要重頭來過。

    於是,明無仙首親眼看着世上多了一條亂線。

    他親眼看着作爲因果起始的封家家主,在現世如同驟然失魂一般瘋癲無狀,然後陷入沉眠。

    封家人也不知緣由,只能說家主閉關自修,不見外客。只有花信知曉,那是因爲封家家主正沉溺在亂線之中。

    這與花信最初的設想並不一樣,因爲封家家主的狀況,他清楚地知道亂線並非現世,亂線裏的一切皆如鏡中月、水中花。

    而開啓亂線的人,只會落得一個狼狽不堪的下場,甚至亂線上的種種還會干擾到現世。

    花信清醒地知曉所有……

    但“鏡中月”太誘人了。

    他還是藉着封家家主的因果機緣,進到了亂線裏,將當年在現世無處落腳的邪陣布在了亂線的大悲谷底下,借用共生的靈藤,一邊汲取活人靈肉骨血,一邊曲折地供着現世雲駭的靈魄,換取一點幾不可見的生機。

    他不斷提醒自己,亂線上的一切不可當真、不可沉溺。

    可當他聽聞亂線的仙都之上,有個叫雲駭的仙官接到調令,成了大悲谷山神時,他還是沒能忍住,從中插了一點手。

    於是雲駭執掌的大悲谷不再是荒地,那裏車馬絡繹不絕,香火鼎盛不息。那個被供奉的山神,便不用再擔心香火凋敝,落回人間了。

    但他一直迴避着,並未真正見過亂線上那個大悲谷山神。他怕見了之後,從此將虛影當成真。

    於是他留了一點靈魄在亂線上守着,自己回到了現世。

    再後來極長的時間裏,他一直在試着找尋其他辦法。

    既然他知曉了神木的封禁之地,知曉由封家鎮守那裏,他總能試到一個辦法,讓大悲谷底的那個人真正起死回生。

    在後來的那些年裏,花信借過許多人的手,封家家主的亂線並非是唯一一條。但其他亂線他都沒再親自踏足過,再後來他發現那些亂線又一條一條消失了,那些歪掉的路被人一次又一次地拉了回來。

    就是那時候他終於知道,所謂靈王,究竟執掌的是世間何事。

    而他甚至連“點到即止”的歉意都不再有。

    當年那位丹藥先生說過“你若能一直如此,那是好事”,但他還有半句沒說的話——倘若某日忽然有了想護之人或執念之事,以你這性子,易入歧途。

    最荒唐的是,他知道這是歧途。

    花信一次又一次嘗試,然後越來越確定,靈臺天道對這條歧途真的是默許的。

    他一度有些好奇,天道爲何會默許,總不至於是護着他或者雲駭。後來他逐漸摸到了一點端倪。

    他感覺靈王有意無意在對抗靈臺天道,於是天道便以默許和推波助瀾將那種對抗強壓下去。

    他恰好窺見了這一點,恰好利用了這一點,而他所作所爲又恰好成爲了天道需要推助的“波瀾”。

    這大概是靈臺仙首最諷刺的作用了。

    但他無甚所謂。

    花信一直如此猜測,後來的種種事情似乎都證實他所猜沒錯。直到二十五年前,仙都崩毀、衆仙殆盡的那一天,他才忽然發現他的猜測不太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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