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靈王”的回憶會與他如出一轍。

    既有曾經窗臺積花的坐春風,也有十二個童子環繞煞氣隆動的南窗下。有他走過的每一段路,穿過的每一條熱鬧街市,遇到的每一個人,見過的每一場生死。

    怪不得他的一招一式由這位“靈王”使來,不見半點拖泥帶水,連劍意都一模一樣。

    怎麼能不一樣呢……

    那本就是他的劍。

    他分劈神木之後,將這柄靈劍封存在落花臺。此後整整三百年,再沒有用過。

    不曾料想,靈臺天道居然以這柄劍作爲靈物,化造出了一具軀殼,再借貢印汲取靈力,最終成爲了亂線之上的靈王。

    ***

    那一瞬,亂線的靈王倏然睜眼。

    他軀殼裏屬於烏行雪的靈力重重顫動着,而他的身影輪廓在震顫中變得朦朧模糊,遠遠望去,就像一道直楔入地的長直劍影。

    那道劍影微微抖了一下,就像曾經作爲靈劍有所感應的反應一樣。

    有無邊劍意從他身上投照出來!

    每一道都裹着霜寒冷意,鋒利之中又透着烏行雪常有的那種悲憫。

    那些劍意自裏向外,那層封裹在他身上的靈臺之力便被刺得四分五裂。就像籠罩在昭昭日光周圍的濃雲被掃開了一些。

    那種鬆動,烏行雪體會得最清楚。

    他能感覺到那位靈王正一點一點讓開“路”,由他去掌控那具軀殼。

    彷彿時隔三百年,他久違地握住了自己的劍。

    可就在那位“靈王”徹底鬆動,他握住劍的那一刻,鋪天蓋地的尖嘯和嚎哭聲突然朝烏行雪籠罩過來。

    猝不及防的劇痛和嚴寒瞬間席捲全身。

    那是一種根本無法抵禦的痛楚,來得太過突然,烏行雪弓了一下脊背,一把扶住了崖邊的尖石。

    那山石棱角鋒利如刀,烏行雪攥得極緊,手指被棱角劃破瞬間染紅了一片。但他卻毫無感覺。

    因爲身上的劇痛和嚴寒早已蓋過了一切。

    起先,烏行雪沒有反應過來,這種劇痛和嚴寒從何而來。直到他感覺那種劇痛如萬蟻噬心。

    他才明白,那是與劫期相似的痛。

    那痛楚並非無端無緣,而是來自於殺過的人。

    世間所有仙門弟子都曾學到過一種說法——

    說人在將死之時恨意最深。不論是好人還是壞人,不論是無辜被害還是罪有應得,只要有過一絲一毫的不甘心,都會怨恨那個殺了他的人。

    那種深刻的不甘會纏繞在那雙殺人的手上,纏繞在那柄殺人的劍上,攀附在殺人者的靈魄上,日夜叩問。

    只要有機會便會冒頭,如同萬蟻噬心。

    那是連神仙都畏懼的怨恨。

    邪魔的劫期就來源於此……

    靈王的痛苦亦來源於此。

    當烏行雪的手再度握住他的劍,那種連神仙都畏懼的怨恨便朝他襲來,像萬傾黑霧。

    他在不見天日的黑雲裏,看到了無數張蒼白麪容。

    那是他在天詔之下殺過的人。

    他有一個很糟糕的習慣——看着隨性恣意,卻在這些事上記性極好。

    他記得那些亂線上,自己親手殺過的每一個人。

    記得那些人走在街巷、與人閒聊時的模樣。甚至其中有一些,最初見到他時,不知他是去做什麼的,還衝他露出過笑意來。

    最終卻或哭叫或茫然地死於他手下。

    正是因爲他每一個人都記得,每一句咒罵和怨恨都聽着,每一次亡魂撕咬靈魄帶來的劇痛和冷都安靜承受着,纔不能容忍靈臺天道那樣一次又一次地引人去開亂線,一次又一次地將凡人生死算計在它強扯的平衡裏。

    所以他不會後悔。

    從未後悔。

    從九霄雲上跌落深淵如何?從靈王變成魔頭又如何?

    如果再碰到與三百年前一樣的時刻,他依然會分劈靈魄,刮盡滿身神力,自碎仙元,讓神木徹底消匿於世。

    他依然會直直站着,帶着纏裹滿身的怨恨,望向蒼空之上的靈臺天道,問一句:“看見了麼,這是凡人之死。”

    萬靈生死重若千鈞,纏裹滿身的時候簡直叫人寸步難行。你從未揹負過一寸,從未體會過一分,憑何算計?!

    ***

    那些鋪天蓋地的怨恨以及一個又一個曾經殺過的人,在此時突然襲來,就像一種威懾。

    威懾烏行雪,更是威懾那位靈王。

    靈王軀殼由那柄靈劍所塑,烏行雪所承受的那些怨恨,他同樣在承受。但他過往不曾有過軀殼,這是第一次。

    他從不知道,原來亡魂聚於一處時會這麼濃這麼多,什麼仙劍靈力也劈掃不開。原來生死怨恨真的這麼重,重到他幾乎要被壓彎下腰。

    原來靈魄被撕咬啃食會這麼難捱,亡魂的冷會凍到人忍不住發抖。

    但這所有一切,都比不上他看見那些蒼白麪容時的痛楚。

    他掌中攥着的長劍在顫抖中發出嗡鳴,接着,數不清的裂紋從劍柄蔓延下去,一直到劍尖。

    似乎有一道聲音環繞着他,在巨大的嗡鳴和痛苦中對他說:「那是一隻殺人的手,那隻手上纏滿了怨恨,他無權握劍……」

    「他本就不該出現在這裏,他該回去。」

    「送他回去。」

    ……

    靈王鬆動的一切,又在這萬般痛苦中慢慢彌合,雲霧又一次緩慢籠罩回去。烏行雪和他之間的貢印再一次變得不穩。

    他在痛苦之中本能相抗,又要截斷貢印。

    而在貢印效力漸輕的過程中,那種萬蟻噬心似的痛苦居然真的好了一些。那些怨恨於他而言也變得模糊起來。

    彷彿自始至終,都只縈繞着烏行雪一個人。

    他只是受了牽連。

    只要他截斷牽連,便不用再承受任何苦痛。

    ……

    一切就是在那個剎那發生的——

    整個天地猛地震動起來,一如之前在大悲谷底。

    烏行雪被數以千計的亡魂圍裹着,甚至沒有覺察到那種震動。而等他眨去眼睫上的血,再睜開眼,就感覺一陣天旋地轉……

    他慢了一刻,才反應過來那種震動和崩裂的含義——

    他和蕭復暄,甚至包括方儲,又要被強掃出那條亂線了。

    他在混亂之中隱約感覺到了禁制高牆消散,他聽到了蕭復暄的聲音,還有方儲的一聲“城主”。

    下一刻,他就被人扶抱住了。

    他想說其實差一點點就成功了,可惜……

    這次他們沒有後招了。

    蕭復暄復歸本體,方儲也一併被掃了出來。亂線之上已經沒有什麼能拉他們一把的了。

    如此一來,他們和整個現世就成了被動的一方,只能等那位靈王提劍而來。

    亂線的山河消失於黑暗,只有卷着大雪的風還在殘餘的呼嘯,掃過耳邊。

    然而就在所有一切消止之時,呼嘯的風雪忽然一靜。

    那一刻被拉得無限長。

    後來不管過了多少年,他們都始終清晰地記得這個瞬間。

    這一瞬,風雪在黑暗中歸於死寂,整個世間彷彿驟停,再不往前流動。

    烏行雪呼吸輕輕一頓。

    只聽已經遠去的風驟然猛烈,漫天大雪又一次撲面而來。消失於黑暗的亂線山河突然清晰起來,瞬間到了咫尺。

    就連萬丈禁制高牆的華光都還在。

    原本斷裂的貢印突然自主流轉起來,烏行雪摸了一下頸側,擡眼一看。

    就見靈王長劍支地,纏裹着同他一樣的亡靈怨恨,在漫天黑霧和獵獵長風中直起了身。

    那一刻他們意識到,他們在千鈞一髮之際被人又拉回了亂線。

    拉他們回來的人,是靈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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