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喜訊使朱棣的眼睛裏有了神采,額頭和嘴角兩旁深深的皺紋裏似乎也蓄滿笑意,他緩緩走到龍椅前坐下,說道,“傳旨!”
早在皇帝坐下的那一刻,太監王景弘早已將筆墨準備妥當,朱瞻基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靜靜地提筆等候着。
“你打了勝仗,朕很高興。”
朱棣說話的風格一向直白,簡約明瞭,就跟家常話一般。
當然了,如果朱棣說話越是正式,“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之類的話,就表示有人要被砍頭了。
“就是大明的好男兒死的有點多了,你是北伐的元帥,那些戰死的士卒的屍首一定要收斂好,咱們漢人講究落葉歸根,他們爲大明而死,咱們可得讓他們的魂魄迴歸家鄉。有功之士的名單都報上來,戰死者的名單一個都不能落下。還有那些傷了殘了的,通通記錄下來,撫卹金一份都不能少,他們爲國盡忠,咱們可不能寒了他們的心吶……”
朱棣語氣平和,緩慢的說道;朱瞻基一筆一劃,認真仔細的寫着。
忽然,朱棣的眼中露出一絲猶豫,被朱瞻基捕捉到了。
按理說,大戰結束後,皇帝就要按功行賞了,可是朱棣遲遲不提獎賞元帥陳懋之事,就連在戰場上犧牲了的先鋒大將李彬如何賞賜一事,也一概不提。
“就這樣吧。”朱棣語氣平和的說道,“八百里加急,送到陳懋的帳前。”
皇帝的貼身太監王景弘小心翼翼的手捧着墨跡未乾的聖旨,走到皇帝的案桌旁,桌案上有一個硃紅色的古樸的盒子。
朱棣站起身,臉色鄭重的打開了盒子,然後雙手從裏面捧出一枚大印,國璽!
朱棣在聖旨上重重的蓋下印記後,隨後一臉正色的說道,“戶部夏原吉聽令,戰死的士卒,每人撫銀三兩,每個月給他家中發十鬥米、肉十斤,棉布兩匹。傷殘不能自理者,每年多給他米十石。”
剛說完,朱棣的眼睛射出兩道寒光,咄咄逼人,“你讓下面的官吏好好的記住了,少一粒米,少一文錢,他們的烏紗帽就都可以摘了!”
“臣遵旨!”夏原吉跪倒在地,一臉嚴肅的回答道。
朱棣對待軍中將士的撫卹金可謂是大手筆了,古往今來的帝王又有哪個在乎這些泥腿子的死活?一次性給幾斗大米就算是隆恩了。
朱棣對待這些爲了大明拋頭顱灑熱血的將士,可謂是真正的做到了讓他上了戰場,沒有後顧之憂。即便他戰死沙場,家中的孤兒寡婦,也絕對不會忍飢挨餓,對於那些傷殘不能自理的將士,朝廷也會供養他一輩子。
也難怪太子朱高熾在幾次監國中,整日喊窮,完全一副放不開手腳治理國家的模樣。
朱瞻基不由的有些感觸,沒有任何人的成功是理所當然的,也許正是因爲那些將士的內心感受到了皇帝的好,纔會甘願爲他賣命,從靖難之役到幾次北伐草原,這些大明好男兒一直默默的支持着。
不久後,內閣會議結束,一衆內閣官員緩緩退去。
“爺爺!北伐大元帥陳懋打了勝仗……”朱瞻基忍不住開口問道。
朱棣臉上洋溢着笑容,撇了朱瞻基一眼,說道,“你小子是想說爺爺吝嗇,不給他們加官進爵吧!哈哈哈……”
姜果然還是老的辣,朱瞻基心裏的那點小心思,被朱棣一眼看穿了。
“哪有哪有,孫兒怎麼會這麼想呢。爺爺那麼的英明神武,又怎麼會忘了這事。孫兒只是有些疑惑。”朱瞻基連聲否認,然後送出一個小小的馬屁。
朱棣的語氣中透着一股淡淡的冷冽,“國家爵位不是兒戲,這事得等他們班師回朝,在大朝會上再商議。”
“是,孫兒記住了!”朱瞻基臉上帶着動人的微笑,默默地說道。
“你小子是在敷衍你爺爺。”朱棣的大手搭在朱瞻基的肩膀上,輕輕地拍了幾下說道,“你小子,聰明才智是有的,心思手腕也不缺,就是心術差了點。”
整個大明沉甸甸的壓在朱棣的身上,但是,此刻的他卻感到無比輕鬆,愉快。
“反正老頭子我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你就跟在爺爺身邊,好好的學着點吧!”
確實,一個現代的年輕人,有的只是超越這個時代的眼光和知識,在帝王心術這塊,的確是有欠缺的。
朱瞻基只覺一股甜滋滋的感覺涌上心頭,說道,“爺爺,你一定可以長命百歲的。”
“瞎扯淡,人人都言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但是古往今來,哪個帝王是能活到百歲的?老頭子我對生死早已看透了,已經不在乎了。”
朱棣滿是皺紋的臉上慢慢地綻開了笑容,再次開口說道,“小子,你記住了,皇帝也只是人,千萬別整日聽那些大臣的追捧,幻想着活萬年,你說這活萬年,還是人嗎?不成老王八了嗎?哈哈哈……”
“爺爺的教誨,孫兒謹記在心!”朱瞻基一臉認真的說道。
其實皇帝在心中早已認定他爲繼承人,只是出於某些顧慮,皇帝並沒有親口說出來,至於是何顧慮,爺孫倆心知肚明,卻很有默契的對此沉默不語。
朱瞻基默默的替朱棣按捏着小腿,朱棣目光炯炯有神的看着朱瞻基的側臉,臉上不由的露出笑容。
其實他沒有馬上賞賜陳懋等人,不僅僅是爲了讓將士重視皇帝的獎賞,更重要的是,他希望這個賞賜是出自朱瞻基的手,讓大明的一衆將領對朱瞻基感恩戴德。
陳懋現在的官位已然不低了,早已成爲武將之中的一柄旗幟,在他身後緊隨着一大堆的軍中將領,靖難之役中崛起的武將勳貴交織成了一張巨大的網。
權力是一把雙刃劍,並不是人人都能玩的收放自如。
現在給予了陳懋太多的賞賜,萬一哪天朱瞻基登基,豈不是賞無可賞。到那時,他已然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將軍。
一個能征善戰,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大將軍,身邊還聚攏了那麼多的軍中將領,對於一個年輕的帝王來說,這並不是一件好事。
朱棣是在馬背上長大的,靠着起兵謀反,才奪得了這個天下。他更清楚人心險惡這四個字,對他而言,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忠誠;有的,只是絕對的利益。
更何況,陳懋這人心思縝密,不是單純的無腦子、只懂往前衝的武夫。
朱瞻基還年輕,而且這臭小子心還不夠狠,究竟能不能鎮住這些驕兵悍將,也未可知啊。
之所以遲遲沒有昭告天下,立朱瞻基爲下一任的皇帝,也是爲了讓那些暗中蠢蠢欲動的人,耐不住浮出水面,好讓他一網打盡。
如果這些人裏面,還可以用,那就留着;如果他們將來會對朱瞻基造成威脅,那就全部除掉,哪怕是給軍中來一次大換血,也在所不惜。
朱棣看着眼前的朱瞻基,不由的將手掌放在朱瞻基的肩膀上,在心裏想道。
“臭小子,爺爺會留下一個安穩的江山給你,你就安安心心的做你的太平天子吧。在這之前,所有的攔路虎、絆腳石,爺爺會一一幫你給拔了!”
“爺爺,這力度可以嗎?舒服不舒服?”此時的朱瞻基正擡起頭,露出了一排整齊白潔的牙齒,笑着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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