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夜叉記事 >第12章 十二
    我倒在地上,看見他伸過來的頭被子彈阻停了一秒,然後向下倒去。

    我泡在黑霧裏,像被切割下來的器官保存在福爾馬林裏面。不知過了多久。

    “阿哥阿姐!快起來!”何寶貴喊着,像遊戲裏堅守崗位的NPC。

    唉,叫來了個指望不上的。只能靠我自己了。我不等拿依醒過來,就拉住他的手,再拉住何寶貴的,往西跑。

    西邊的槍聲稀稀拉拉的,好像有一線希望。

    十分鐘以後,我跑不動了,帶着那倆人在一棵樹後勉強躲着。

    “所以,我們死了,一切都會重來。”拿依說。

    “對。”我都已經經歷了好幾次了。我用關愛智障的眼神看着他。

    “一旦我們進入了這個世界,就獲得了相應的身份。我是何寶強,你是——”拿依雙手抱在胸前,看着我。

    “何寶珠。”何寶貴替我回答。

    我聽見拿依從鼻子裏哼了一下。

    切,五十步笑百步。

    “我們得把執着打破。”拿依波瀾不驚地說。

    “怎麼打?”我滿懷期待地看着他。

    他轉而看向何寶貴,問:“几几年?”

    “一九三二。”我與寶貴異口同聲地說。

    “何家村村民與日本鬼子?還有其他人嗎?”拿依又問。

    “一隊紅軍,大概二三十人。”何寶貴說。

    “你怎麼不早告訴我!”我看着寶貴,埋怨道。早知道有紅軍,我就去抱大腿了。

    拿依皺眉。他試探地問道:“誰贏了?”

    何寶貴搖搖頭。

    “沒人贏。沒有人活着走出這個樹林。我們,紅軍,日本鬼子。”何寶貴一邊說,他臉上原本完整的皮膚開始剝落。

    我嚇了一跳,往拿依那邊靠了靠。

    “紅軍由西北過來,途經何家村。日本人派了一個小分隊來圍剿。爲了不連累百姓,紅軍連夜轉移至樹林裏。日本鬼子放火燒了村子,我們逃到樹林裏。日本鬼子追了過來。他們有槍,有手榴彈。紅軍讓我們往北逃。可是,沒跑一會兒,就傳來震天動地的爆炸聲。紅軍埋了地雷,引鬼子過去,讓我們逃。我們逃出十步,五十步,一百步,再也走不動了。”

    何寶貴的述說暫停時,他的臉皮正好掉光了。何寶貴的整張臉都變成暗紅色,其中的白骨依稀可見。

    “然後呢?”拿依鎮靜地問。不愧是夜叉,見過大場面。

    何寶貴咧開嘴笑:“我們又回去了。與日本鬼子廝打。同歸於盡。”他仍然卡在眼眶裏的眼珠清澈有光。

    何寶貴和我一樣,是鬼。

    他與在同一個過去的晚上死去的靈魂們困在這裏,不能投胎,循環着生死。

    “這——是你的執着嗎?”我心疼地問。很想去牽他的手,但又有些害怕。

    “日本鬼子不能投胎轉世,絕不能。”何寶貴堅定地說。他脖子上的皮膚開始剝落。他擡起胳膊,指着遠方,繼續說:“阿姐,往北二里地,你和阿哥可以出去。”

    “八嘎!”兩個日本鬼子不知從哪而冒出來,對着我們連續開了十幾槍。

    在倒地的片刻間,我看見日本鬼子的臉部也像何寶貴一樣,露出暗紅的血肉。

    執着就是這片撥不開的黑霧。

    我在黑霧中靜靜等待何寶貴的喊聲。

    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個角落被黑霧籠罩,越想拼命擦掉,卻只能看着它越聚越濃。

    何寶貴。

    何寶貴。

    我的思緒在黑霧中掙扎着,回憶着何寶貴的長相。

    他叫我阿姐,焦急地等我站起來,拉着我奔跑。有時候,他的力氣比他的長相看起來大很多。被子彈打中時,他的表情又太滄桑,是一個循環了生死八十多年的老人。.七

    他們和他們,在這裏戰死,死後,還在交戰,不是爲了重複生前的活法,而是阻止對方的重生。

    “阿姐阿姐,快起來。”何寶貴的聲音沒有之前那麼急切了。

    我一睜開眼睛,就抓住何寶貴的胳膊,說:“我們贏了!紅軍贏了!中國贏了!你去投胎吧,去過好日子!”

    何寶貴呆滯地看着我,又把頭轉開。

    樹枝被打下來,砸在我頭上,身上,很痛。但我顧不得了,我看到拿依在不遠處被日本鬼子的刺刀刺穿。

    我哭着跑過去,撲在拿依身上,刺刀扎進我的後背,很痛。

    “你是夜叉,一定有辦法出去的。你快出去吧,不要管我了。”我用僅剩的力氣在拿依耳邊說。

    “到嘴的鴨子想飛?那是不可能的。”儘管已經氣若游絲,拿依的傲嬌屬性依然點滿。

    黑霧同時淹沒了我們倆。

    “阿姐阿姐,快起來。”何寶貴機械般沒有感情的聲音響起時,我一骨碌爬起來,抓着他的肩說:“我們贏了!中國贏了!”

    何寶貴依然怔怔地看着我。

    我跑呀跑,都沒注意拿依在哪裏,專心地找穿着灰蘭色中山裝的人。

    我對他說:“我們贏了!中國贏了!你的靈魂不用困在這裏!”他很不明白,皺着眉頭看我。就在下一秒,他中彈,倒下。

    我躲在樹後隱蔽。

    看到另一個穿灰蘭色中山裝的人。

    我攔住他,對他說:“我們贏了!中國贏了!投胎去吧,不要困在這裏了。”

    剛說完,我就和他一起中槍倒下。

    再次醒來時,我坐在一棵老槐樹下,左肩的血沒有流了,但傷口還在痛。

    面前是幾十個人。

    不,幾十個鬼魂。

    他們的軀體有相當一部分腐敗得厲害,露出或白或黃的骨。何寶貴在鬼羣中,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你說——我們贏了?”一個腹腔空空如也的鬼問。他的眼珠在眶裏不太老實,總是自顧自地轉,導致瞳孔很少指向一個地方。

    我點點頭:“贏了七十多年了。”

    “說來聽聽——”另一個鬼咧着嘴——他下半張臉的皮膚早已被時間和自然侵蝕,牙牀暴露在外——無論何時,都是咧着的。

    “四五年九月二日,日本投降;四九年十月一日,新中國成立;七八年,改革開放;九七年,湘江迴歸;九九年,澳門迴歸;二零一七年,GDP就是國內生產總值十二點八三萬億美元,世界排名第二。”說着,我自己都熱淚盈眶:“沒有人敢欺負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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