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陰着的天,日光並不那麼耀眼,甚至還有些陰沉沉的。

    天光與水光相互映照,雲意軒四下臨水,乃是一座水榭,六角的亭子飛檐翹角,一處檐角還掛了銀鈴,隨風作響。

    而在那水榭中間,一個背影飄飄然站在那裏,是一位女子——上半身是一件琵琶襟羅衫,穿着宮緞素雪娟裙。

    簫聲嗚咽不斷,風起之時,顧青槐的雪色裙襬微微搖曳,在空中帶起一道柔美好看的弧線。

    檐角的銀鈴更是叮鈴輕響,在風裏伴着簫聲,二音相隨,配着這如花美眷,當真是良辰美景,醉人無比。

    鄭公公話到嘴邊停頓了一會兒,剛起勢要上前,就被小皇帝一把拉住,攔了下來。

    小皇帝李恆滿臉溫然地搖了搖頭,手指抵在脣前一下,示意着他噤聲。

    看出人的心思,鄭公公心領神會,恰到好處地往後一步,站到了李恆身後,垂首靜默不語。

    此時簫聲已經從剛纔的委婉悠遠轉變爲悽切,小皇帝聽得入神,不由得跟着那樂聲眉頭一皺。

    離人心上秋,乃是一個“愁”字。

    她到底有何愁緒呢……

    這邊小皇帝正與人樂聲共情,景明宮管珊珊那邊可是着了急,眼看着這晚膳的時間都快要過去了,卻還不見李恆露面。

    好容易等到一曲畢,鄭公公趁着機會上前,聲音壓得低低的,生怕驚擾了雲意軒裏頭的那位姑娘。

    “陛下,已近酉正了,榮妃娘娘那邊兒且等着呢……”

    鄭公公的一聲提醒,倒是將小皇帝的思緒拉了回來,可一瞬間也平增了些不滿。

    李恆沒有應聲,側過頭目光仍然落在顧青槐身上,她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頭,如今一曲既畢,也不過是繼續站在那裏,望着飄渺的江畔,似乎在思索着什麼。

    他盼她回頭,又怕她回頭,心中一股莫名的情愫一股腦兒涌了上來。

    望着女子的背影,彷彿也被那似水柔情和淡淡的憂傷感染,李恆心裏動亂不堪的情緒也慢慢穩下來。

    越來越平靜,越來越心如止水……還有一些,連他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憂傷。

    不待鄭公公再次開口提醒,小皇帝自己從情緒中擡起頭,深深地望了那水榭裏的女子一眼,隨即仿若斷舍離一般,低着眉心,轉身走了。

    走出水榭四方的石子路,踏上去景明宮的道路,腳下步子極快。

    小皇帝似乎才做好心理準備,將此人暫時拋諸腦後,然而身後驟然響起的簫聲頓時將他的心理防線擊了個潰散。

    前幾個音一出來,李恆腳步就是一頓,平湖秋月,煙雨江南,是一曲《醉太平》。

    就這麼一頓,動作幅度極小的一下,惹得跟在後頭的鄭公公不禁屏息靜氣,看向雲意軒方向時的眼裏充滿了愕然和思索。

    小皇帝這樣的反應,代表着什麼,其中萬千深意,在此刻皆已無需言出了。

    景明宮,明絮殿內。

    盤盤碟碟的擺了一桌子,沒有一道不是李恆愛喫的菜,管珊珊在殿內坐也坐不住,是走走站站,來回的踱步。

    她在這邊不乏忐忑地候着,卻不知那邊的詩情畫意與繾綣深情。

    “這眼瞧着天兒都黑了,皇上怎麼還沒來……”

    管珊珊一邊揪着帕子,一邊喃喃唸叨着。

    魏書意從小宮女手裏接過一盞茶,走到了管珊珊面前,也爲主子擔憂着,“要不然……要不然奴婢親自去瞧瞧?”

    看着這主僕倆走來走去在面前十分礙眼,華興文心下生出幾點煩躁,肅然道:“不能去。”

    “爲什麼不能?”

    管珊珊的反問,他並未理會,也懶待同她解釋,只依舊坐在側下方的雕花椅上,狹長的眸子微微眯着,看不出什麼情緒來。

    華興文如何,她自然不在乎,見人半晌不作聲,管珊珊心裏頭更急了,“嘖”了一聲,擡腳就要往外走。

    “皇上駕到——”

    小太監尖細而年青的嗓音響起來,迴盪在景明宮的裏裏外外,整個宮內的人連帶着東西兩側偏殿裏頭,無不是心情激動得站起了身往外瞧。

    不必想就知道,小皇帝來這景明宮便是去榮妃那兒,可饒是如此,東西偏殿的人也還是存着一絲希望在門口翹首盼着,盼望着皇帝有一天能來他們這邊。

    “妾請陛下聖安。”

    管珊珊率先走到門口相迎,殿門口呼呼啦啦跪了一地人,華興文則是悠哉悠哉地起身,往側邊站了站,揖了一禮。

    “起來。”

    小皇帝輕輕應了一聲,擡手將自己的榮妃扶起,上下掃了一眼華興文,拉着管珊珊朝裏走,隨意道:“華大人也在啊。”

    華興文神色如常,只微微垂眸有幾分恭謹,跟着進了殿內,站在一旁。

    “六宮無主,如今屬榮妃娘娘位份品級最高,微臣的東廠向來兼理宦官太監之事,這宮裏頭本就應常來走動,榮妃娘娘這兒微臣更是該勤來了。”

    華興文這一番話說得十分自然,那樣的心甘情願和主動積極,彷彿當初收到管玉崖的信時臉黑得一批的人不是他。

    聽罷,小皇帝微微頷首,對此不置一詞,於桌旁落座之後就轉了話題,“坐吧,讓你等了這麼久,朕實是於心難忍。”

    管珊珊被他拉着手,這麼一句不痛不癢的話從他嘴裏說出來,竟叫她這麼久心裏積攢的怨氣霎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短暫的失神過後,她一臉執着地搖了搖頭,“朝中公務繁忙,妾不怕等得久,妾只是心疼陛下。”

    華興文和鄭公公不約而同地抽了抽嘴角:“……”

    這不哄小姑娘麼,李恆這拙劣的演技怕也就只有管珊珊一個人會信以爲真了。

    鄭公公便罷,他是一直跟在李恆身邊,目睹了方纔之事的。

    同爲男子,華興文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自然不免要爲管珊珊惋惜。

    倒不是別的,只一則。

    ——

    他若想來,風雨無阻便都自己會來,若是不想來,萬里無雲的天兒都能被算作天氣不好,不便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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