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記得那個地方叫“gong’安”,彼時他連“gong”字都還不會寫。
所以他的那次嘗試,全憑他的滿腔衝動和孤勇。
但他又不是臨時起意的,他是有計劃的,那一個月裏他都在趁着記憶還清楚,嘗試畫下杜阿姨家的樣子和杜阿姨附近的一些特徵。他的畫工一般,畫得最好的也就是喬圈圈的名字,畢竟只需要兩顆鴨蛋就能完成。
除此之外他還觀察過,城中村外面的路口有不少人幹黑車生意,一輛破舊的小麪包車每天和公交車、出租車搶生意,在車站拉客,攢夠一車人送去各自的目的地。他也去了解過坐車到貢安的車費。
實施計劃的當天早上,他在外面揍了個小胖子,搶走小胖子的全部零花錢,然後去找黑車司機。
他原本想過要不要提前和一位黑車司機商量好,但他擔心黑車司機泄露了他的計劃。也因爲他沒有提前找好能送他的黑車司機,他說要坐車去貢安的時候,幾個司機都沒鳥他,讓他這個小孩哪來的上哪兒去。
如果不是還要辦正事,他早用拳頭和他們解決了,他們大人他也不怕,他覺得他是打得過他們的。
一直到下午,他才成功磨動了一位黑車司機,一半靠他的嘴皮子,一半靠錢的力量,他搶走的小胖子的錢他算好了要坐個來回的,現在把來回的錢都先給出去,回來的時候該怎麼辦就等回來再說,大不了在貢安那邊多揍幾個小孩搶錢。
——是的,回來他肯定還是得回來的,一方面他是偷偷溜的,不能被柳阿姨發現,另一方面他只是去看一眼,去和喬圈圈道個別,不可能丟下柳阿姨一個人在城中村。
城中村好幾個壞東西在等着欺負柳阿姨,他得保護柳阿姨不受欺負。
成功坐上了車,仍舊是等到拉夠了人數車子纔開的,中途有人下車也有新的人被拉上車,他一路都很精神,坐在小麪包車最後面靠窗的位置裏,始終激動地盯着車窗外看,雖然車子開出去沒多久他就不認得路了,不認得哪兒是哪兒。
後來車子裏就只剩他一個人了,因爲黑車是在一定範圍的距離裏跑活的,司機和他談價格的時候就說貢安屬於離開霖舟市的地方了,還只有他一個客人,對他們來講是一趟不划算的活兒,這才收了他雙倍的錢。
下午纔出發的,加上路上黑車爲了拉客繞過幾次圈子還走走停停的耽誤很多時間,沒到目的地天就黑了。
他那時候年紀還小,對時間和距離的概念不太大,只覺得坐了很久很久的車,坐得他都困了,他強撐着眼皮纔沒讓自己睡過去,心裏在想晚上可能趕不及回去城中村了,柳阿姨沒見他回家肯定該着急了,他之後該怎麼跟柳阿姨解釋。
終於,黑車司機告訴他到貢安了,他把他畫的圖給司機,說要去圖裏的這個地方。
他想,要不就當這次先來摸點,一回生二回熟,長個經驗,下次來更熟悉,不會再天黑了纔到,就一定能找到了,所以打算還是讓這輛黑車送他回霖舟、回城中村附近。
可他已經沒錢了,司機不搭理他,他說等到了再付錢也不行。
他氣得差點就揍那個司機了。
司機開車走了甩他一臉車尾氣。
他沒辦法,只能先待着這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了,他連個人影也沒瞧見,都無法確認究竟司機有沒有騙他,是不是真把他送貢安來了。
他試着走了一段路,依舊沒發現有人家的樣子,他只知道兩邊全是地,黑漆漆的他也看不清楚是哪些農作物。
很快他又累又餓又困,就不走了,到地裏窩了個草垛,睡過去。
醒過來是因爲他聽見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還是柳阿姨的聲音,他睜開眼發現天已經亮了,他走出草垛,看到一輛麪包車行駛得十分緩慢剛剛從這邊開過去,柳阿姨的臉伸在車窗外面,帶着哭腔不斷地高聲喊“小馬”。
他也認出來那輛麪包車的車牌號就是昨天晚上送他過來的那輛黑車。
他急忙從地裏跑上路,邊跑邊迴應柳阿姨。
柳阿姨發現他了,麪包車也倒回來停在他面前了。
柳阿姨下車的時候差點摔倒,踉蹌着穩住身形後,就用力地抓過他狠狠地打他。
那是小馬記憶中唯一一次挨她的打。
小馬認爲他是很男子漢的。他不僅沒有躲閃任憑她打,而且他眼睛都沒紅一下,更是沒哭,梗着脖子站得腰很直。
柳阿姨邊打他邊問下次還敢不敢。
於是也發生了小馬記憶中唯一一次頂撞她:“還敢!我就是想回杜阿姨家裏!我就是想見喬圈圈!我就是不想再搬家了!”
積累在心的怨氣他統統發泄出來了。
他是盯着柳阿姨一個字一個字口齒清晰地講出這幾句話,也就清楚地看見了柳阿姨整個表情的變化。
她在他講出口之後,手就停在半空不再打在他身上了。她的神色從原來的擔憂中夾雜着生氣,轉爲了裹挾着愧疚的難過。
然後他就看見柳阿姨哭了。
同樣是小馬記憶中唯一一次柳阿姨當着他的面哭。
在看見她哭的一瞬間,他就後悔了,後悔自己說的話,後悔自己做的事。
“對不起,是媽媽對不起你。”柳阿姨抱住他。
他被她摟在懷抱裏,眼睛突然就溼了,他也跟柳阿姨道歉,跟她說對不起。
但至今回憶起來,小馬仍舊不承認他那個時候哭過。
回去的路上他靠在她的懷裏,睡着了又沒完全睡着。
柳阿姨不是一個人和黑車司機找來的,同行的還有城中村外面的另一個黑車司機大叔。
他認得那個司機大叔是勸過他回家找父母不要亂跑小心被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