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微微有些顫抖。
寬大袍袖以誇張地幅度揮動着,呼呼作響。
這是他第一次有資格到這裏接受皇帝召見。
難免有些激動。
這平臺召對不算是正式朝會,但其重要性卻還在正式朝會之上。
雲臺門在建極殿之後,與乾清門相對。
所謂“平臺”就是雲臺後左門,是皇帝召見大臣的重要議事之處。
朝會通常是例行公事,禮儀性地走個過場。
平臺召對卻是爲解決重要事務,皇帝專門召集的會議。
能參與的人,都是對解決實際問題有作用的官員。
這一次的召對,袁崇煥是當仁不讓的主角。
此外還有內閣全部成員,兵部、吏部、戶部、工部重要官員也都參與。
主旨就是一個,確定平遼方略,給予袁崇煥以全力支持。
袁崇煥的頭很小。
臉瘦而尖削。
面色蠟黃。
身材矮小幹廋。
樣子鄙陋。
有人描繪他“形如小猱”。
也就是外形體貌像個小猴子。
但他細長的眼睛卻頗爲明亮。
顧盼之間,給他增添了幾分精幹的氣息。
此刻他的心情在緊張中又有按捺不住的興奮和得意。
雖然使勁剋制自己,收斂着表情,要顯示出不動聲色的模樣。
但眸子閃爍着的光芒,嘴角若有若無的一絲傲色
仍舊把他內心的躊躇滿志表露出來不少。
魏忠賢倒臺,在多位官員大力舉薦之下。
本來都已跑回粵東的他,又被召回。
升爲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出任督師,負責薊、遼、登萊、天津等處軍務。
儼然已經成爲炙手可熱的紅人。
他走過門廊,兩旁侍立的太監看向他的眼神,都是充滿敬慕之色。
在口口相傳之中,他成了守衛寧遠的孤膽英雄,寧錦大捷的頭號功臣。
簡直可以和岳飛相提並論了。
袁崇煥注意到這些人欽敬的眼神,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他當然知道自己那些功績水分很多,但膨脹的虛榮心依舊難免讓他有些飄飄然。
袁崇煥步入了平臺。
在場官員人數已經很多。
兵部、戶部、工部、吏部的四部尚書、侍郎還有各科給事中都已到了。
四位內閣輔臣韓爌、劉鴻訓、錢龍錫、李標圍在一起聊天。
聽到腳步聲,頓住話語,扭頭來看。
錢龍錫眼睛最尖,一看是袁崇煥進來。
一拍手,笑着走了上去,拱手行禮,又略微寒暄了幾句。
昨晚錢龍錫纔去過袁崇煥住所,關於遼東之事商談良久。
今天在這裏自然不必再多說什麼。
和袁崇煥會心一笑之後,就站到旁邊去了。
隨後,長鬚飄飄,面相莊嚴的首輔韓爌,一拂袍袖,施施然上前。
他是第一次見到袁崇煥,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呵呵笑道:
“久聞袁自如獨守孤城,力挫建奴,真是國之干城,中流砥柱,天下皆知,誰不欽佩?
自如是袁崇煥的號,韓爌如此稱呼也是表示對袁崇煥的親近之意。
他在天啓四年擔任首輔,同年就因爲閹黨排擠辭職下野。去年十二月回京。
對天啓六年才大出風頭的袁崇煥,確實不算熟悉。
聽了他的話,袁崇煥卻心裏有些疙瘩,盤算韓爌的話究竟是真心讚揚自己呢,還是譏刺自己外形。
次輔劉鴻訓卻已走了過來,連連點頭,捋起袖子,眉飛色舞道:
“天啓六年,袁老弟以紅衣大炮守城,一炮糜爛數十里,嘖嘖……”
明代文官常有喜歡在朝堂之上稱兄道弟的。有人積習難改,甚至在皇帝面前也脫口而出,自稱小弟,雖然是口誤,也可見平時習氣。
所以劉鴻訓稱呼袁崇煥爲袁老弟,旁邊衆官也只微微一笑,不以爲怪。
“奴兵那個血肉橫飛啊……”
“聽說那老酋都被炮彈命中,受了重創,數月之後斃命。此真乃不世之奇功也。”
劉鴻訓說得兩眼放光,唾沫橫飛,手臂揮舞:
“當時建奴鬼哭狼嚎,屍體堆積城下,幾乎把寧遠城牆腳都埋了三尺多。”
似乎當時他就在寧遠城現場親眼目睹一般。
袁崇煥聽了,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之色,他自然知道這不過是文人胡吹。
什麼一炮糜爛數十里,什麼老奴被炮彈命中,純屬胡扯。
真相不過是建虜只攻了兩天,就聽說覺華島的豐厚儲備,轉而解圍去打覺華島了。
最後覺華島軍民被屠三萬多,無數軍火糧食船隻徹底損失。
算起賬來,這是明軍一次大慘敗。
袁崇煥的好基友茅元儀還給人寫信,痛心疾首哭訴了一番。
說是:
“不唯元儀三年心血付之一炬,而國家物力,關內、寧前二道所拮据而辦,貯之水中央以爲老家者無不盡之矣!”
別人不知道,袁崇煥自己怎麼會不知道?
不過這尷尬也就一閃而逝。
畢竟這種吹噓對他而言,有益無害。
在朝中反而可以贏得更多支持者。
文官裏不少軍事白癡。吹得越神,他們越是和打雞血一樣興奮,支持自己。
於是他立刻在臉上擠出欣慰的笑容,這表情大有遇到知己之感,拱手上下晃動:
“想不到劉閣老對寧遠大捷如此熟悉。
“身在後方,竟如親臨前線,描摹得如此真切,下官彷彿又站在寧遠城頭,回到那熱血沸騰,炮火橫飛之時。
“劉大人縈心國事,深諳軍事,讓袁某也感佩不已。”
劉鴻訓大笑:“袁老弟說的哪裏話,你膽識過人,力守孤城,纔是真有本事。”
“不瞞劉大人,能有此大捷,也確實是袁某力排衆議,一力擔當的結果。”袁崇煥順水推舟地自我誇獎起來,臉上露出毅然的表情:
“當時袁某可是頂住了朝廷內很大壓力,才能堅守這寧遠城。若非如此關外三百里已盡屬建虜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