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官的表情,先是愕然,接着就是憤怒。
有好幾個臉上青筋凸起,拳頭捏緊,對着寶座上的皇帝怒目而視。
顯然如果上面不是皇帝,他們此刻恨不能提着拳頭衝上去,把說出這種話的人痛打一頓。
這簡直是駭人聽聞。
居然有人敢在朝堂之上,公然說這種荒謬絕倫的話。
而說出這種話的,居然還是皇帝。
即便是熹宗皇帝,也沒有荒唐到如此地步。
即便是閹黨橫行的時期,也沒有閹黨敢於提出這種建議。
朱由簡看着殿中衆官這幅鬥雞的模樣,也生出怒氣。
對歷史上的崇禎又增加了幾分同情。
自己這麼試探一下,果然又是捅了馬蜂窩。
場上又陷入一片寂靜。
就這麼僵持了幾個呼吸的時間,一個官員又奮袂而出。
這人正是時任少詹事的錢士升,他昂頭挺胸,怒氣衝衝朝着崇禎咆哮道:
“陛下發出此言,可是要當昏君暴君不成?
“陛下莫要以爲百姓生殺由我,便可以肆意胡爲,任意掠奪民財,行此無道不仁之事!
“豈不聞孟子有誅獨夫之言?”
“豈不聞朱熹夫子在《四書章句》中有言:‘天下者,天下之天下也,非一人之私有也’
“富民乃是天下元氣所在,豈可任意殘害?”
“富民之財也都是勞作經營而得,豈可隨意搶掠?”
“且不說,江南並無多少富民。即便有,水旱之時,富民救濟貧民。遇到寇警,富民出資守禦。又何嘗虧負國家?”
“如今天下,遼東建奴叛亂,陝晉巴蜀災害變亂紛起,只有江南尚算安定。陛下莫非要把江南驅入動亂之中?”
“若天下皆亂,只怕陛下要尋一庇身之地都不可得!!”
朱由簡見他如此公然咆哮,甚至連孟子誅獨夫的話都說出口來,心中怒氣再也按捺不住。
“你這廝好生猖狂!朕不過提議商量,你便要謀反不成?竟敢大肆咆哮,出言謾罵,威脅於朕?”
“錦衣衛何在?把這廝拖到午門,重責一百廷杖。”
這錢士升現在不過是一個少詹事,錦衣衛總不能再拒絕執行自己的命令了。
那些侍立的大漢將軍聽到朱由簡的命令,卻依舊先把諮詢的目光投向鄭士毅。
鄭士毅對他們使了個眼色。
兩名大漢將軍終於上前把錢士升拖走。
錢士升一邊被拖着走,一邊繼續大嚷道:
“臣爲民請命,直言進諫,陛下爲此廷杖,乃昏暴之舉。臣即便被打死,也有死餘榮,流芳百世”
朱由簡氣得不輕,額頭上青筋跳動,只覺得頭疼不已。
他再一次從內心深處,對明代的皇帝,起了深切的同情。
剛纔錢士升大肆狂吠的話,句句刺耳,但又似曾相識,自己似乎在哪裏讀過。
對了,自己在穿越前,看過萬曆時期的史料。
崇禎的爺爺萬曆皇帝,就不止一次被官員這麼公然辱罵過,威脅過。
戶部給事中田大益曾經因爲礦稅,把萬曆皇帝辱罵成桀、紂、桓、靈、宋徽宗一樣的暴君昏君,威脅萬曆:
這意思是你不聽我們的話,小心將來連藏身之地都沒有。
還有戶部尚書趙世卿,更是直接以百姓要造反爲理由,威脅萬曆停止徵收礦稅:
“陛下勿謂蠢蠢小民可駕馭自我,生殺自我,而不足介意也。民之心既天之心,今天譴頻仍,雷火妖蟲,淫雨疊至,變不虛生,其應非遠。”
語中殺氣森森,簡直就是指着皇帝的鼻子說,你要敢不聽話,天變民變一起發作,就讓你完蛋。
錢士升敢於在朝堂之上如此咆哮,對皇帝大罵出口,用江南造反來威脅,也無非就是把田大益、趙世卿這些人當成自己的榜樣。
後世人大多隻知道一個海瑞。
哪裏知道海瑞罵嘉靖,已經算是相當之溫柔了。
有些明代官員罵起皇帝,那就是直接把皇帝當成孫子來訓斥。
皇帝還不能怎麼樣。
田大益這麼辱罵萬曆,屁事都沒有。
趙世卿這麼公然威脅,結果“帝優答之。”
也就是萬曆還只能用好話哄着他。
皇祖也是憋屈啊。
自己雖然下令把錢士升廷杖一百,但毫無疑問,輸的還是自己。
在文人的筆桿子之下,在衆口宣揚之下,自己的名聲徹底會臭掉。
只怕比正德皇帝的名聲還臭。
對這些沽名釣譽的文官。
不打他們吧,只能任憑他們騎在自己頭上作威作福,自己只能乖乖聽命於他們的意見。
打了他們吧,自己的名聲就臭掉了,成爲衆口一詞的昏君暴君。
歷史上的崇禎皇帝也是難啊。
伺候這些羣狼一樣的官員十七年。
殺什麼人,罷免什麼人,大多是這些文官自己的彈劾所致,黑鍋卻都要皇帝來背。
他們犯了罪錯,按國法就應該受懲,結果到了明史筆下,都成了崇禎小肚雞腸,因爲什麼事情就懷恨在心。
無論實行什麼政策,這些官員都要掣肘搗亂,最後失敗了,都怪到皇帝頭上。
最後亡國,這黑鍋也成了皇帝一個人的。
朱由簡在這麼想着。
朝堂上的官員看向朱由簡的目光,包含的情緒也頗爲複雜。
有的幸災樂禍,有的是正義凜然。
也有少數官員目光裏頗含同情,但顯然他們也不敢發聲說什麼。
得罪皇帝好辦,要是得罪了正人君子,清流輿論,那這一輩子甚至自己的子孫前途,就都完蛋了。
雙方正處在一個尷尬僵持的氣氛中時。
外面卻遙遙傳來騷動喧譁之聲。
仔細聽去,這聲音應該是從左順門外傳來的。
崇禎皇帝皺眉問道:
“什麼人在外喧譁??”
侍立在朱由簡身邊的太監連忙出去查看。
不多時,進來報告說是有茅元儀、程本直等人在左順門外鬧事,聲稱要面見陛下,爲督師袁崇煥討一個說法。
朱由簡想起了嘉靖時期,楊慎糾集兩百多名文官在左順門聚衆抗議,撼門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