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麼會不知道自己這個議論,驚世駭俗的程度。
這等於是徹底顛覆現在大明的權力體制,徹底抄了文官的老家。
如果宣揚出去,他甚至可能成爲天下文人的仇敵,死無葬身之地都有可能。
他也不知道皇上聽了自己的話,會有什麼反應。
如果認爲自己說的是奇談怪論,那不僅徹底斷送前途,而且性命也未必能保全。
但現在看皇上雙目發光的神情,還有稱呼自己爲閻愛卿,分明不但是理解了自己的話,而且還非常欣賞。
在這一瞬間,閻應元只覺得一股洶涌澎湃的熱流衝上心頭,迴盪振刷。
自己終於遇上了知己。
而且這個知己還是當今皇上。
閻應元感覺自己的眼眶都有些溼潤,眼淚似乎都要掉下來了。
閻應元連忙剋制住自己洶涌的感情,平復了一下情緒,才沉聲道:
“世人紛紛埋怨,當今無名將,更無軍事天才,以至連佔據彈丸之地的建虜都不如。其實以我大明承平兩百多年,人口繁庶,人才濟濟,豈真無大才?”
“只是我朝取士,第一等出身便是文人科舉。”
“只有進士出身才能做最大的官,才能到地方上主政。”
“一成進士,便萬衆敬慕欽仰。”
“所以第一等聰明練達之人,便都是去考文舉了。”
高文彩插嘴道:
“這麼說,從軍當武官的,雖然不是第一等聰明,但也有第二等聰明?”
閻應元搖搖頭。
“第二等聰明人,也不會去從軍。第二等聰明就算考不中進士,也有希望考中舉人。考不中舉人,還可以考中秀才。中了秀才當了廩膳生員,生活有保障,在地方上也很體面,地方官對秀才也要禮敬三分。還可以做私塾先生,束脩也不菲。”
“閻愛卿說得有理。”朱由簡呵呵笑道,“你這麼一說,還真是。我朝第二等,第三等聰明,甚至第四等聰明的大多去考科舉了。那能去應武舉的,豈不是大部分都屬於第五第六等了?”
“聖上明斷。其實不止是考科舉。那第二等,第三等聰明的,也有大量去經商,去做工匠。”
“我朝商人稅負極低,做了商人成了鉅富,再與名流賢達交往,又沒有許多束縛,尊貴舒服程度比高官勳貴有過之而無不及。”
“況且如今走海獲利巨大,那一二等聰明的,又肯冒險的,便是去做海商,甚至做海盜,都比應武舉要強得多。”
“從軍,官職最高也不過當總兵,而做了總兵在文官面前,依舊要屈聲下氣,巴結迎合。有幾個豪傑,肯忍受這等恥辱?”
“即便有一兩個才能卓越者,因爲志趣,研習武事,從戎效力。朝中掌握實權的文官,卻又大多對軍事似懂非懂。百般掣肘之下,就是有一二才能卓越的武將,也難以充分發揮作用。”
朱由簡聽到這裏,深有同感的點頭。
事實上,熊廷弼、毛文龍就是如此。他們自己的軍事才能算得上卓越,可擋不住朝廷裏一大幫豬隊友搗亂掣肘啊。
“如此狀況,豈不是文興武廢?”閻應元一口氣說到這裏,停了下來。
閻應元緩了一口氣,繼續說道:
“我大明文官皆是流官,無世襲之說,全憑科舉考試。”
“以文論文,選拔出來的人在文史典籍的學問上,雖有濫竽充數者,有真才實學的也數不勝數。
“只是武官和衛所士兵卻是世襲,年深日久,就成了空耗錢糧的弊病。
“世襲日久,不但武官子弟耽於富貴,紈絝無用。”
“而且國初這屯田養衛所兵。這屯田所出,原本也都是國家錢糧。”
“如今衛所廢弛,衛所兵大多和農夫無異。這屯田也大多化爲私田。等於國家近千萬軍餉都被民間侵吞,化爲烏有。”
“爲今之計,要振作武備,必須徹底廢除武職世襲,衛所兵制,徹底實行定期兵役制。”
“如此,天下豪傑皆可爲兵爲將。退役之後,又可回輸地方,助力地方武備。”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
“如此死水化爲活水,天下事方可有爲。”
“不過若要實施徹底,需對天下戶口人數做一徹底清查。”
閻應元一口氣說了許多,說到興奮處,揮手比劃。
顯然他心中積蓄了許多意見,到如今才第一次有人如此認真聽他講述。
朱由簡連連點頭,補充道:
“對,依照愛卿剛纔說的以武舉代科舉。武舉選拔出來者,再於邊軍中實際歷練,纔有爲官資格。
“這一來,地方官便是一方大將,可主持當地武備,調查人口,抽取壯丁,訓練成兵。朝廷再從各地軍兵裏,優中選優,調集京師。如此何愁外患?又何愁不得名將?”
閻應元兩眼發出興奮的光芒,拍手讚歎道:
“陛下所言,簡直和臣想得完全一樣。”
這時高文彩忽然拱手道:“陛下,文彩卻有一個顧慮,不知當不當說?”
朱由簡瞥了他一眼:“哦,但說無妨!”
高文彩皺眉道:“按方纔閻總旗和陛下所言,確實能振興武備。只是如此一來,地方官都能練兵帶兵,只怕釀成軍閥割據之禍!”
朱由簡微微一笑,把視線投向閻應元,看看他如何回答。
閻應元胸有成竹,沉穩回答道:
“這個問題,微臣也早已想過。只要官是流官,就不愁割據。流官的父母親屬都在異地,若是反叛割據,則無異坑害家人。
“再者實行如此制度,以縣爲基礎。一個知縣所掌握者不過一縣之人力物力,縱使真有野心,又哪來的實力造反或割據?此與前代節度使之類統轄地域甚大又是不同。便是知府、巡撫、總督之類可以暫時管制更大地域的官員,也必須是奉朝廷號令纔行。因爲是不斷輪換更替的流官,和下屬地方官並無深厚密切的私人關係。若是作亂反叛,則地方必不聽命於其人。
“再再者,若是天下皆弱,而一地武力獨強,或可以擔心此地坐大,割據成患。但若是天下各地皆強,即便某地叛亂,又何足爲患。一地之力又何足以與天下相抗?
“與其使天下皆弱,不如使天下皆強!此正如衆人皆跪,一人獨立。顯出此人高大。若是衆人皆立,則方纔這一人,在衆人之中,也泯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