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這一條應該沒什麼問題。
李之藻猶豫片刻後說道:
“這倒也不能說錯,只是世人所傳,也未免多有誇張。”
“誇張?”朱由檢有些生氣了,“李愛卿,你才學過人,朕很欣賞。可你不能因爲自己是官紳,便故意縮小這官紳優免特權帶來的危害。”
李之藻聽見朱由檢這麼說,有些惶恐,連忙躬身道:
“老臣沒有此意。只是我朝官俸原本不多,這優免也不過是免除官紳部分徭役,而非免除正賦。
“如嘉靖二十四年《優免則例》,一品京官免除徭役稅爲三十石糧食加三十人丁,以此遞減到九品官爲六石糧加六丁。外官減半。
“陛下試想一品京官不過是三十石加三十丁,就以高價計,也只摺合六十兩銀子,又怎能算得上多?難道我堂堂大明,連這些錢都負擔不起麼?”
朱由檢笑了一下,這個問題自己還是瞭解過的。
李之藻分明是想用嘉靖時《優免則例》來搪塞自己,他盯着李之藻的眼睛:
“李愛卿,你怎麼不說萬曆十四年的《優免則例》是直接優免田額,一品京官優免田一千畝,這還少麼?”
“陛下明鑑,這說是優免田一千畝,並非是說這一千畝地不要交納正賦,只是說這一千畝地對應的徭役稅可以免除。而一畝地的徭役稅只有三升,所謂一千畝,其實也就是免除徭役稅三十石而已。”李之藻從容不迫道。
朱由檢見李之藻還要強辯,有些忍不住了,提高語調:
“那萬曆三十八年的《優免新例》又怎麼說?直接把優免數額提高了十倍!”
李之藻卻還是不肯認錯,繼續辯解:
“陛下,這《優免新例》在《大明會典》和《神宗實錄》裏都無記載,若真是推行天下,如此重大變革,又豈會不載於實錄和會典之中?這新例當是只試行於南直隸常熟、松江等地。
“況且即便按此《新例》,所免除的也不過是田畝對應徭役稅,一品官所免份額也不過三百石。便是直接把這三百石換算三百兩銀子。作爲官俸發給一品官,又怎能算多?”
朱由檢嘆了一口氣,果然是在什麼位置說什麼話。
李之藻這樣的人物也不能免俗,自己是官員,便想方設法爲官員優免特權辯護。
要是真按他說的,倒也不算錯。三百兩銀子,即便按照一兩銀子等於五百塊錢來計算。
一品高官一年增加十五萬的收入,以後世的標準來看也不算啥。
企業高管年入千萬都稀鬆平常,更何況一個國家最高級別的官員。
問題是不能這麼死板來算啊。
朱由檢板起面孔:
“李愛卿,你真以爲朕傻麼?這規定上說的是優免徭役稅,但實際呢?多半就是一千畝或一萬畝田地對應的正賦也都被免除了。甚至在此數額之外的田地,也全都免除了!你敢說沒有?”
李之藻一愣,正要說話。
朱由檢不等他說出口,便搶着繼續道:
“你以爲朕什麼都不知道?
“嘉靖末年浙江巡按龐尚鵬便在奏疏中說‘切惟民間大患,莫甚於賦役之不均!賦役不均、實由於優免之太濫’。
龐尚鵬的話是他從後世學者聲討明朝官紳優免特權之惡的論述中看來的。
凡是他穿越以前看過的材料,需要時都能在他腦海中特別清晰地浮現出來。
這似乎是他穿越後具備的一個金手指。
他不失時機地加以利用,否則真說不過這些學富五車的明代官員。
朱由檢心想這回李之藻該沒話說了。
果然李之藻呆了半晌,似乎被朱由檢的話鎮住了。
朱由檢正自得意。
李之藻卻又開口道:
“陛下,這……”
朱由檢微笑:
“愛卿沒話說,認個錯就行了,朕明白你身爲官員,自然也有些私心,朕不會怪你。”
李之藻一臉困惑地搖搖頭:
“不是,陛下,這龐尚鵬的奏疏,微臣也看過,他這奏疏何嘗是說對官紳優免太濫?他這奏疏通篇都是在說對煮鹽的竈戶優免太濫!”
“什麼?”朱由檢的眼睛差不多要瞪出來了,“龐尚鵬這說的是鹽丁?”
“正是。”李之藻很很誠懇地點頭,“一個竈丁優免田爲百畝。”
“一個竈丁每年所納鹽課不過爲一兩八錢,而免田百畝相當於免銀五兩。許多奸民冒稱竈丁來逃稅。導致徭役負擔都轉嫁在其他小民頭上。
“陛下如何從這篇奏疏中得出對官紳優免太濫的?
“龐巡按這奏疏裏,反而說官紳、舉人、生員優免數額都已經嚴格審覈造冊,優免之外應該納稅的部分,都登記入冊,與民一體編差。
“微臣承認或許一些地方確實有官紳濫用優免,但陛下以龐巡按的這篇奏疏爲證,微臣實在不解。至於因爲有官紳濫用優免之例,而斷言此種情形佔據多數,甚至全體官紳都是如此,微臣也實在不服。”
李之藻這一席話說出來,輪到朱由檢瞠目結舌了。
他臉色發紅,原本以爲是自己拋出致勝法寶,沒有想到當場被打臉。
他肚子裏痛罵起後世那個學者給自己挖了一個大坑。
怎麼能這麼斷章取義?
害得自己當場在李之藻面前出醜。
他只得訕訕道:
“不管怎麼樣,李愛卿也承認有官紳濫用優免了。那因爲優免導致的投獻土地,這土地兼併自然也是有的。嘉靖隆慶時首輔徐階兼併了三四十萬畝土地,這就是一個例子吧。”
李之藻嘆了口氣,似乎對皇上有些無語了。
他耐住性子,儘量用溫和的語氣說道:
“陛下,徐閣老哪裏有三十萬畝土地?他當上高官後,確實有不少人投獻土地,但頂峯時也不過總共三萬畝土地罷了,徐閣老自己給人書信中也說了,有冊可據,任憑調查。”
“再說,以徐閣老的勢力,收三萬畝地的田租都夠喫力,別說三十萬畝了。有些所謂投獻不過是在徐家掛個名而已,並非那些田地就真屬於徐家所有了。”
朱由檢看見自己說的話,又被李之藻給駁了,臉上的面子有些掛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