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痛是什麼?

    像是有一隻利爪伸進了她的腹中。抓住了什麼東西,正狠命地往外拉,往外拽。

    那東西連着她的心,每被拉扯一分,痛就加劇一分。她費力地睜開眼,朦朧中看到頭頂雪亮的燈光。這些站在她身邊的、帶着口罩的是些什麼人?他們手裏拿着的、泛着銀光的器具又是什麼?那一片刺目鮮紅,又是誰的血?

    恐懼像一個巨大的黑洞,烏壓壓朝着她壓下來。她想喊,卻發不出一絲聲音。她想掙扎,卻動不了分毫。眼淚順着眼角滑落,像體內那股涌出的熱流,源源不斷。

    她分明看到了帶着口罩的那人在搖頭嘆息,他在嘆息什麼?然而她卻無力想了,體內的那隻利爪更爲殘忍地撕扯,她痛到渾身痙攣,五臟六腑都似被分割。有什麼東西同那溫熱一起,流出了她的體內。

    濃重的血腥氣蔓延開來,她像瀕死的魚一般劇烈抽搐,終於看清了那是什麼。

    那是她的孩子。

    那小小的一團,脫離了母體,正躺在醫生滿是血污的手中。

    她發出撕心裂肺地哭喊,想要衝上前去把孩子從那雙手裏奪回來,然而卻被按回去。那壓制在她肩上、腿上的手,像是一根根尖利的釘子,將她牢牢釘在了行刑臺。她眼睜睜看着那小小的身體被放進一個冰冷的器皿,雪白的布抖落覆蓋上去。

    孩子!孩子!她的孩子!

    他們要把她的孩子帶去哪裏?那是她的命啊,他們怎麼能奪了她的命?!

    她尖叫嘶吼如同困獸,心口的血直涌上喉頭。她看着那個人捧着她的孩子走了出去,隨着那扇玻璃門緩緩合上,她眼底的最後一絲生機也徹底斷裂。

    ***

    席默臨趕到的時候,手術剛剛結束。

    醫生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搖搖頭,道:“男孩兒,沒保住。”

    他身後跟着一個護士,手裏端着一個器皿,上面蓋了一層白布。

    那裏面裝着的,就是他的孩子?

    席默臨盯着那個器皿,胸口突然傳來一陣鈍痛之意。他伸出手去,然卻在就要碰到那塊布的時候,又停下。

    “帶走吧。”

    原來,他也會有不敢面對的時候。

    移動病牀被從手術室裏推了出來,躺在那上面的女人雙目緊闔,臉色慘白。可那嘴角的一絲血跡卻是異常妖嬈,幾乎刺傷了他的眼。

    她了無生氣地躺在那裏,讓人不敢觸碰,生怕一觸碰,她就會如玻璃一般碎裂。

    空曠寂靜的走廊,冷氣迎面打來,猶如極寒之地。

    江顯璋在他面前跪下:“大哥,對不起。”

    席默臨的目光落在他的頭頂,聲音平靜地駭人:“既然知道對我不起,爲何還要這樣做?”

    “爲了將大哥從迷途中拉回來。”

    雖恭敬至極,然那字裏行間,卻是無一絲後悔之意。

    重重的一拳,落在江顯璋的臉上。

    席默臨一把揪住他,望向他眼底的一雙眸子盡是冷厲。

    “是不是我給了你太多的權力,才讓你這般有恃無恐替我做決定?”

    江顯璋何曾見過這樣的席默臨,即使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那段日子裏,他也未曾在他臉上見過這般狠戾可怖的神色。此刻的席默臨,狂暴如被觸怒的獸,周身散發着嗜血之氣。

    江顯璋幾乎被這雙目光生生凌遲。石破天驚般,終於肯定了連日來的那個猜測,額角頓時滲出沁涼寒意。

    “大哥!”他悲切地低喊。

    席默臨狠狠一腳踹出去:“從今天起,我不再是你的大哥!”

    江顯璋被踹出老遠,捂住胸口掙扎坐起,望向目若寒星的那人,滿臉的不敢置信。

    他無法相信,十幾載的並肩作戰、出生入死,竟然會因爲一個不該出現在這個世界的孩子,而被他最敬重的這個人所拋棄!

    難道這次是他做錯了嗎?大哥,就那麼看重那個孩子?!

    “滾。”

    僅僅只是這一個字,就已經讓江顯璋知道自己爲此所付出的代價是什麼。

    這個他效力多年、視作兄長般敬重的人,將不會把他留在身邊。

    “大哥!”江顯璋驚懼難安,終是無法接受這現實,喊道。“我這麼做都是爲了你!那個孩子留着只會害了你,你和她根本不會有結果!”

    喉嚨被席默臨一把扼住,他雙目赤紅,太陽穴處的青筋暴起,整個人陰鬱如修羅。

    “再敢亂說一句,我立馬要了你的命!”

    像是被拔了舌頭,江顯璋再發不出一絲聲音。

    他果然,是做錯了嗎?

    ***

    沐晚終於還是醒了過來。

    有那麼一瞬,她以爲這一切只是一場夢。然而當雙手習慣性地移向腹部,卻是觸到一片平坦如初,她才徹底清醒。

    孩子,沒了。

    心那處像是被狠狠地鑿開來,有刀尖在裏面跳舞。鋪天蓋地的悲慟將她掩埋。

    眼淚頃刻間涌出,像一場綿密的雨,流不盡,下不完。

    旁邊似乎有人在說話,然而她卻像是聽不到,如中了魔,喃喃道:“昨天他還在我的身體裏……昨天還在的。”

    “昨天晚上睡覺之前我還隔着肚子撫摸他,跟他說我今天要上戰場,讓他乖乖的。我還和張嫂說好,這次比賽過後,和她一起去商場給寶寶買東西。我還給她看了嬰兒房的設計圖,還和她討論牆面到底是刷粉藍色還是淡綠色……”

    一雙大手抓住了她的肩,沉痛地聲音自耳邊傳來。

    “沐晚,你看看我!”

    她機械地擡起眼,看到了席默臨的臉。

    眼淚流得更加洶涌,她微微張口,才說出兩個字,就痛得無法繼續。

    “孩子……”

    席默臨佈滿血絲的眼中盡是沉痛,啞聲道:“我知道,孩子……沒了。”

    十指陷進皮肉,她顫抖如狂風中搖搖欲墜的落葉:“是江顯璋……”

    記憶擁入腦海,她一把抓住席默臨的手,原本空洞的雙眼迸發出濃烈的恨意,她狀若癲狂:“是江顯璋,是他殺了我的孩子!我要他償命!我要他償命!”

    席默臨緊緊地擁住她顫抖的身體,在她耳邊一遍遍地低喊:“沐晚,你冷靜點!”

    然而沐晚聽到他的話,卻是愈發狂亂,聲聲質問:“他人呢?他人在哪?!是你把他藏起來了是不是?!是你!一定是你!你不想要這孩子,你到如今還是不想要這孩子!江顯璋只聽命於你,所以纔會動手來殺害我的孩子!是你殺了我的孩子,是你,是你!”

    她想到他一開始的決絕冷厲,巨大的哀絕之下,猶如找到了出口,只將恨意一股腦地傾倒出來。

    “你們沒有一個人是好心!你們都想動我的孩子!奪了我孩子的命,爲什麼不把我的命一併奪了去!我要殺了你們!我要殺了你們!”

    雙手緊握成拳砸落在面前男人的臉上、胸前,然而卻無法撼動他分毫。到最後絕望淒厲的狂喊只化作一聲聲痛泣,她揪住他的前襟,字字泣血:“我想死,我想死!”

    席默臨沉默着受下所有,微闔雙眸,只緊緊地擁着她。待沐晚終於哭到聲嘶力竭沉睡過去,他纔將她放回到牀上。

    望着那張憔悴的睡顏,他亦沉痛難忍,心像是被挖去了一塊,只留下一個空洞,血還在滲,每一次呼吸,都撕扯着神經。

    難道真的是詛咒?

    連老天都不給他機會,那個小生命突然降臨,又突然離去。短暫的像是流星,帶着璀璨的光自他眼前劃過。他本想抓住那光,藉以照亮自己漆黑無岸的世界。然而還未抓牢,那光便已隕落。

    他也知道這道光於沐晚來說,是全部的命。如今這道光熄滅了,她的命也沒了。

    她成了一具軀殼。

    自那日的癲狂之後,她再不說話。她常常坐在那裏一坐就是半天,臉上雖是平靜的,但那明明是死一般的靜。整個人猶如被抽了靈魂,再無一絲神采。只有在見到和孩子有關的東西時,她纔會從那平靜中露出一絲表情來,卻又是極度的悲慟。席默臨爲了避免她觸景生情,在她出院時將所有和孩子有關的東西全部清除。

    衣服、鞋子、玩具……包括前不久才送來的嬰兒房設計樣板。

    看得見的、摸得到的縱然可以清除,但留在心裏的又怎麼辦?

    沐晚開始整夜整夜地做噩夢。夢到自己抱着孩子,上一秒還是白白嫩嫩、軟軟糯糯的一團,下一秒卻突然化成了血,嘩啦啦從她的臂彎裏流出去,像一條無窮無盡的河。她尖叫着哭喊着,驚動了身旁躺着的席默臨。他摟住她一遍又一遍的哄,卻被她狠狠一口咬住手腕,他忍下不做反抗,直到她昏厥。他在黑暗中將她緊抱在懷,眼中盡是濃烈痛意。

    短短几天,沐晚便已瘦脫了相,頭髮大把大把地掉,那雙極美的桃花眼,也如凋零花瓣,變得空洞無神。

    她像是將自己封閉在了一個空間裏,一天一天地過,就只等着死。

    她不說話,不喫飯。張嫂哭着求,只差跪在她面前,也無法勸動她分毫。席默臨無法,只能端了碗來逼着她喫,然而她卻是死不張嘴,逼急了就揮落碗筷,失聲痛泣。

    席默臨籠着她冰冷的手一遍遍地問:“到底要怎樣你才肯走出來?怎麼樣都行,只要你說話,只要你喫飯,只要你肯活下去。”

    她終於開了口,然而一句話便將他打入無邊地獄。

    “席默臨,你放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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