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恕者,乃罪無可恕之意。
神誕生之初,與天地並不分離;他即是天地,天地,即是他。
風花霜雪,山河湖海,皆是他。
只是化身爲龍,以龍的形態降世。
三界殿十幾年,神有了七情六慾,也就有了“我”的概念——將他和天地區分了開來。
神開始思考——我自何來,我爲何降生,我的職責爲何?我名無恕,又是何意?
神的本體是龍,以黑龍的模樣降世,而龍神乃是司雲布雨之神——故而,神曾以爲自己是雨神。
天降甘霖、澤被蒼生,是祥瑞之神,爲人所愛戴、爲萬千生命降下福祉,本應當是一件好事。
可是神下不好雨,掌控不了天地雨水澤被。
於是,神漸漸發現,自己擅長的,是另外一個極端。
他不擅長於降下生機,澤被生命——他擅長的,也許是奪走生命。
他有一雙金色眼,審判世人,黑白分明;
他是一把無情劍,懲惡揚善,乾淨利落。
他聽不懂人情世故,永遠不明白貪婪和慾望,他的眼裏,黑是黑,白是白——當殺者殺,法外無情。
神履行了自己的責任,可是人人畏他,恨他。
神,越來越寂寞。
三界殿的無邊孤寂,一年年的落雪無聲,如同萬古長夜,不知盡頭。
他漸漸地開始不明白自己降生的意義,世人嗔他、怨他,可他明明公正無私,黑白分明。
他殺了罪人,伸張了正義;他不偏不倚,遵循萬物之道。
他做錯了麼?
爲何萬千箭矢以對?爲何人人唾罵,人人污他?
他後來真的以爲自己錯了。
在被打落天際的錐心之痛中,小破神好像明白了自己名諱的含義:是我罪,無恕。
當年的小破神,曾經迷茫地拖着自己的劍,行走在人間的萬家燈火,仰頭看着生養自己的天地。
他不明白——
我罪無恕,上蒼何以降生?
他以爲自己有罪,因爲當不好這衆生之神;他以爲自己生而逆天而行,所以要歷經無數的磨難、一次次的背叛和傷害。
因他有罪,故,永無人愛他、信他,接近他。
他是罪惡之龍,不配享人間信仰,只有永世孤寂爲伴。
可他心有不甘,既生我,爲何又給我無邊業障?
可他心懷仇恨,因爲給了他七情六慾,爲何又告知他,你是神,你不該奢求愛?
又爲何要一次次打斷他的脊樑骨,卻又一次次給了他生之機,置他於無妄地獄?
他抽出了龍骨爲劍;
他殺了第一個有罪之人;
他以己身爲業火,不甘和仇恨,要焚燒世間大地;
龍的無邊怒火,燃燒了千年。
一直到兩千年前,他遇見了一個和尚。
和尚說自己乃大慈音寺主持,可窺天機,可解迷障。
他對龍說:“有妄想時,一心是一地獄。衆生造作妄想,以心生心,故常在地獄。”
和尚說,他窺了天機。
龍要殺他,和尚說:“我可自絕,但有話需說。”
和尚告訴了龍——
“無恕”,不是他的罪不可饒恕。
而是無上殺神,是天地鍛造最後一位神,降世是因爲世間惡孽深重,其罪無恕。
他是不應該有一絲半點感情的、滅世的一把刀。
歷經無盡磨難,鑄就一顆無上殺心;千錘百煉,殺身成神。
——和尚如此說。
可龍不明白。
黑血濺在了長髮青年的面頰上,如同黑色的血淚。
他有血有肉,爲何要做一把刀?
他千年蹉跎、萬般絕望,一次次從泥沼裏爬出來,又一次次陷入深淵,難道只是爲了,所謂的一顆“無上殺心”?
那他算什麼?
——“姬無恕”,又算什麼?
若神仍然如同混沌初開,以己身爲天地,以天地爲己身,這是神的責任,他當迴歸天地。
可神已經從天地之化身,擁有了“我”的概念。
上天卻在這時告訴他——
他的誕生就是爲了死亡,殺光世間罪孽、屠盡人間不平,然後等到罪孽平息,由他親手斬斷世間道統,留下人間的火種。
等到完成了他的使命,他便也會迴歸神位,按照使命,身化天地。
而“姬無恕”,本就是不該存在的,所以上蒼要磨礪掉神的“自我”。
他的一生不應該有情,因爲一把刀,只管鋒利。
人間的一場陰差陽錯,給了這把刀情感。
於是上蒼就要用千錘百煉、磨鍊出來一顆無上殺心。
——那“姬無恕”,又算什麼?
人人都說姬無恕千年前殺了大慈音寺的主持。
卻不知,是那主持以畢生的修爲和大慈音寺的氣運爲代價,化身佛印,延緩了殺神歸位、末日審判的到來。
和尚合掌說:上天,有好生之德。
可那渾然已入魔的神,卻大笑離去。
——好生之德?
天罰降世,留下火種?
天不容我,我便毀這天地,捅破這山河,降下這無邊赤炎,三千年後,還你個乾乾淨淨。
他心有千般不甘、萬般憤怒,只因爲無數的希冀摔碎、無數的渴盼化爲了泡影,只因爲這天道不公,命運無常。
赤炎天火從天而降,他有了一個魔頭該有的模樣。
龍吟風哮,他殺了太多太多人。
他已經分不清是“有罪之人,無恕”;還是“有罪之人——無恕”。
龍的怒火蔓延了天地。
到了虛淵,不能停止;
千年過去了,不能停止;
被抽筋扒麟,不能停止;
他用染血的劍,殺了玉伏滅千次;
他用開芒的刃,要殺光攔路之人。
他暴虐、嗜殺,滿心仇恨,和曾經的小破神,判若兩人。
於是,無上殺心,成了。
滿心毀滅,如上蒼所願。
皆大歡喜,皆大歡喜。
只是那空蕩蕩的宮殿裏,他偶爾與自己的骨頭低聲絮語;
只是那赤炎花田裏,傷痕累累的巨龍奄奄一息,無人在意。
就連,他自己也要拋棄——那不堪的、癡心妄想的過去。
無人再記得,三界殿裏曾經善良的神。
無人再記得,“姬無恕”。
人人喊他孽龍、魔頭。
他只想等到三千年以後,輪迴鏡開——
什麼火種?生機?
他只願叫這天地傾覆、日月無光。
他只管日復一日地活在地獄裏,滿心嘲諷地等待着那一天的降臨——最好山河破碎,萬里赤炎,與他一同墮入無邊地獄。
一直到了某一天。
他見到了一個躲在牀底下的小姑娘,流着血的魔頭第一次心慈手軟——
只因她,是他從未見過的,“無罪之人”。
她功德纏身,乾乾淨淨。
她誤打誤撞地跑進了赤炎花田,碰到了龍角,定下了一個此生不破、命中註定的契約。
於是——
龍遇見了花。
他見到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