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些都是尋常,無法容忍的是屠城。
渠州、銘州、子州、聯州……
雙山縣、定鋒縣、子安縣……
你來攻打,卻不許我防守反抗,反抗了,便就殺,殺當官的,殺當兵的,殺文人書生,殺富賈商戶,也殺尋常的百姓,柔弱的孩童婦人。
多少無辜……
十足十的強盜心思。
八年的戰事中,僅僅是因爲趙人不甘心被搶掠欺辱的抵抗,斡圖達魯人那個鳥風王,就頒下命令,說什麼凡是抵抗斡人三日以上的府州縣城,都要屠城。
六七個府城州城,十幾個縣城,就在這道軍令之下,由繁華,變成了鬼蜮。
渠州守了一月,破城後,斡圖達魯人殺了十日。
銘州被屠了一遍,已經封刀了,只是因爲有軍卒被一個死了全家十幾口的漢子殺了,就又殺了第二遍。
子安縣在斡圖達魯人攻打的第一日就被攻破了,原本不在屠城之列,因爲城中的舉人鍾戊夏集合了家中的老幼、奴僕,聯絡了鄰近百姓,打殺了兩名搶掠的軍卒,結果三日之後,滿城兩萬多人,連個襁褓中的孩子也沒留下。
還有趙人最心疼的京城。
那個千年古城,那個八朝舊都。
龍承烈少年時,曾經隨着風不破到京城遊歷過。
幾近百里的方圓,百萬的人口,人頭簇簇,百業興盛,更有千百年來漢人積累的精工巧做,物華天寶供養出的無盡繁華。
直如天國。
正是元宵的時節,滿城的燈火,站在杜懷意杜爺爺家的小樓上,一眼看去,無邊無沿,除了震撼於他的廣博和繁茂,剩下的便是驚訝於他的富庶與熱鬧。
可惜,沒了。
那麼美麗的一座城,那麼壯美的一座城,被斡圖達魯人搶了七天七夜,殺了七天七夜,又燒了七天七夜。
該死的斡狗子。
還有杜爺爺的孫女,排行十二,名喚十二孃的姑娘,有着君兒一樣精緻秀麗的面孔,也有着君兒一般的乖巧性子,
剛剛被她按壓住失去君兒的傷口,就又被她的離去割裂出一處新的。
若是沒有了戰事,現在,她該成了自家的娘子,此際,未時將盡的時分,她該正指派着廚娘安排下夜間的餐食。
無論是豐盛,還是簡單,都該滿是琴瑟和諧的溫馨。
卻見不到那般的場景,受用不到那般的香甜,自家說下的成婚之後日日爲她畫眉的承諾,再也做不到了。
殺不絕的斡狗子。
傳說的兇殘,現下的可憐,哪一個是他們的本來面目。
“……”
遠處傳來達裏忽的呼喝聲,惶急,兇狠。
手中的馬鞭也在脆響,不時地傳來斡圖達魯人捱揍後的痛呼。
右鋒將卒不清楚風不破的想法,斡圖達魯俘虜自然也不知曉放還財貨的用意。
但是俘虜中不乏聰明人,知道那個方臉漢子雖然口中說着放回,卻未必那般的好心,自家抓了趙軍的兵士,不是殺着玩了,就是賣作了奴隸。
想來趙人也不會如他們口中說的那般仁慈寬厚,這其中必然藏有後手殺招。
於是,在風不破和龍承烈轉回時,雖然幾個斡圖達魯人正軍和奴兵的身前堆有財貨,但是大多數的面前還是空空如也,而地上留下的珠寶首飾,更是走前滿滿的一堆。
“你,可曾有財貨遺落在這裏……”
風不破指點了一個奴兵問道。
奴兵十五六歲的年紀,身子枯瘦,面色焦黃,明顯不是天生的顏色,而是餓出的結果。
他身前擺放的財物最少,只有一錠官銀,上面還銘刻着牙州督造五兩的字樣,銀子雪亮,該是經常摩挲的結果。
“沒了,小的只有這個,是窩克奇老爺賞下的……”
沒想到是個懂漢語的,沒等達裏忽翻譯,小奴兵就回答了,雖然語調怪異,但是總算能聽的明白。
“那好,解了他的繩索,放了他……”
撿起了官銀,隨意的看了下,風不破隨手將銀子拋給了小奴兵,
“去到下邊,幫着燒火做飯,喫罷了,就滾蛋吧……”
小奴兵跪下磕了個響頭。
轉身離開了,初時還是在猶疑着,後來的腳步越來越快。
一盞茶之後,看不見的坡下,傳來小奴兵的說話聲,沒有被捕殺或者責打的驚慌,反倒滿是脫了性命的欣喜。
“達裏忽,跟他們說,這個小奴兵我已經放了,回頭他喫飽了,就可以迴轉百木寨了……至於他們,我只有十個數的時間,十個數之後,若是沒有人認領這些財貨,那這些就歸我了……”
達裏忽喊過之後,風不破手指只屈伸了三下,就有個奴兵打扮的粗壯漢子竄了出來,跪在那堆財貨前面,用嘴扒拉着珠寶首飾,翻檢起來。
“解了他的繩索,讓他自己找……”
龍承烈吩咐着。
繩索解開以後,粗壯斡人雙手在財貨堆中一陣狂舞,最後舉着一根金步搖轉向風不破,嘴中連連說着斡圖達魯的言語。
金步搖製作的很是精巧,展翅欲飛的鳳凰樣式,口中銜着一串紅寶石的珠子,一顆顆都有玉米粒大小,足有十幾顆,被金絲串聯了,在陽光下煜煜生輝。
“他說這是他的……他娘子身上的飾物……”
達裏忽翻譯着。
“問下,還在這財貨中遺落了什麼沒有……若是沒有就放了,讓他跟那個小奴兵一般,喫飽了走人……”
一堆珠寶中,這個金步搖算是值錢的玩意之一,即便是茗娘,龍家中唯一的女主人,也沒有捨得花錢打製這般精巧的物件。
雖然龍承烈已經認定金步搖斷不會是那奴兵娘子的飾物,但是見風不破風輕雲淡的的隨意模樣,心中知道他必然有後手的安排,也就默不作聲的認同了。
奴兵眼睛眨了眨,轉回身,在珠寶堆裏隨意翻檢了一下,又取出了一個嬰兒拳頭大小的綠色珠子,珠子下是用金子雕成的杯狀承託,承託上還雕着精細的雲紋,一看就是個不菲之物。
又是一串斡圖達魯語。
粗壯的腰桿彎得如同九十歲的老嫗,臉上,蓬亂的鬍鬚下,滿臉的諂媚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