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齊光望向那碗酒,只見波光搖晃,半面垂陽的殘影正盛其中。

    她的心緒與這流光一樣搖擺。

    對於牧懷之“引燭居士”名號的由來,陸齊光確實很好奇。牧懷之歷來拒人千里,神情也很少鬆懈,獨在提到名號來源時緊張兮兮,指不定與什麼兒時糗事有關。

    可若她應下了青松先生的“賭約”,就無法繼續裝作自己不勝酒力。這位青松先生瀟灑不羈,又精於畫技,要是喝得興起了,將她豪飲的姿態畫下來、流傳出去,可就丟人丟大了。

    陸齊光看看這酒,又看看面前人,遲遲拿不定主意。

    “懷之的性子,公主是瞭解的。”青松先生一捋長鬚,看熱鬧不嫌事大似地,添油加醋道,“若是公主不欲從老夫處得到消息,怕是餘生再想知道,也撬不開他的嘴了。”

    陸齊光心裏清楚,青松先生有意激她。可她仔細盤算,便知他此言不虛。

    上一世,牧懷之對她一往情深,甚至在她殞命後以自刎相伴。如此情有獨鍾,陸齊光卻渾然未察。這確實與她不曾留意牧懷之有關,但他的韌性與忍耐力絕對遠超她想象。

    青松先生挑眉,佯裝姿態,像要撤走陸齊光的酒碗。

    眼看機會即將溜走,陸齊光連忙伸手護碗:“先生且慢!我……”

    話未說完,她窄腕一涼——牧懷之修長的手指圈住了她的手腕。

    陸齊光順勢望過去,他的側顏便映入眼簾。

    他沒有看她,迎上青松先生的戲謔與促狹,目光沉着而篤定。

    牧懷之留給她的半面揹着光,挺翹的鼻樑鍍上了一層金霞。這層金霞磨去了他面龐的棱角,曾經清冷如竹的人好像也在此刻墜入凡塵之中。

    “我告訴你。”

    牧懷之的聲音很輕。

    他手指發力,擒住陸齊光,將她的手腕自酒碗前徐徐撤走。

    “我會告訴你的,殿下。”

    他說話的口吻,像在做什麼保證。

    “你不必做任何不想做的事。”

    牧懷之望向陸齊光,眸中風雪滌盪殆盡,只剩下明澈的誠摯。

    話音落下,他別開頭,收回了手。

    陸齊光忽然生出些沒由來的侷促。

    她將兩手的掌心疊在一起,十指毫無意義地糾纏着。

    她分明記得,牧懷之的手是微涼的。

    可爲什麼,被牧懷之觸碰過的肌膚,此刻正微微發燙呢?

    “咳咳!”

    青松先生的咳嗽聲掐斷了她的思緒。

    陸齊光回過神,看着那碗酒,忽然來了主意:既然青松先生是因爲她才話裏有話,那她裝作醉倒、讓他二人以爲她神志不清,不就能自如地偷聽他的談話了嗎?

    反正牧懷之已經答應要告訴她了,那喝不喝、喝多少也全憑她心情。

    “既然如此,”陸齊光笑靨靦腆,“我就只喝一點。”

    她雙手捧起酒碗,向着青松先生與牧懷之依次敬去,低下頭,淺淺地啜了一口。

    -

    酒過三巡,月上梢頭。推杯換盞之間,竹葉都染上濃醇的酒香。

    青松先生面紅耳赤,胸腔聳動,擠出一個長長的酒嗝。

    他執起空空如也的酒碗,衝着牧懷之嚷嚷:“小子——過來,給老夫倒酒!”

    牧懷之沒有動作,他的目光垂向自己的肩頭。

    他的小殿下正依偎在那裏。

    “噓……”他輕聲,埋怨似地。

    青松先生皺起眉頭,瞟了不省人事的陸齊光一眼:“這妮子……”

    這妮子是裝的。

    牧懷之心下了然。

    畢竟,他初次見她,便是在一個酒意正酣的月夜。

    那時的陸齊光,纔是當真醉得五迷三道。

    兩年前,牧懷之奉詔回上京述職,恰逢中秋,受邀參與宮宴。

    他生性寡淡,又常年駐守邊疆,與嚴苛的父親總有一層看不見的隔閡。雖是中秋團圓夜,他卻心有苦悶,捲起一隻酒壺,便逃離宴席,往太液池夜遊散心。

    彼時,牧懷之手執酒壺,坐於池畔,無言獨飲。可不知道從哪兒鑽出一個小姑娘,一把搶過他手中的酒壺,咕嘟嘟地全給喝光了,乾淨利落得叫人目瞪口呆。

    小姑娘大抵是喝暈乎了,揪住他一片袖,便往嘴上抹。

    “你不開心?”她醉醺醺的,自說自話地往他懷裏窩,“你想要什麼,我都賞給你!”

    “當真?”牧懷之被她逗得輕輕一笑,“若是我要這輪明月呢?”

    小姑娘沒說話,愣愣地打了個酒嗝。

    她脫離他的懷抱,把繁複的宮裙胡亂一挽,“撲通”一聲便蹦進了池裏。

    牧懷之看得心驚,忙要下池拉她上來,卻見池面破裂、光影搖動——

    那嬌滴滴的小姑娘站在池中,露出半身,好似芙蓉出水。

    頭頂的圓月柔光如緞,落在二人發間,也落在湖面,留下一圈搖晃的倒影。小姑娘伸出手,悄悄地挽起臂,好似要將那月影捧入懷中。接着,她擡起頭,凝望着他。

    “給!”她神情雀躍,“給你!”

    自那之後,牧懷之時常感嘆:長樂公主陸齊光,定是大梁國最出色的生意人。

    那時,她手中分明空無一物。

    可她用那虛無縹緲的月色,換來了他的傾心與追隨。

    他太清楚陸齊光喝醉的時候是什麼模樣——她雙頰蜜紅、似攀雲霞,眸光如鹿、水汽濛濛,與她如今雙眸緊閉、呼吸均勻的樣子完全不同。

    可牧懷之沒有揭破,任由陸齊光靠着。

    只要是她想的、她願意的,真醉還是假醉,又有什麼要緊呢。

    -

    在牧懷之身畔,陸齊光柔若無骨地依着。

    她的神智清醒得很,一直在認真偷聽青松先生與牧懷之的談話。

    只可惜,兩個人說來說去,都是些稀鬆平常的內容,聽得陸齊光昏昏欲睡。尤其是青松先生,每次稍稍提到牧懷之,把她的胃口吊起來了,卻又不說完,馬上就轉開話題。

    簡直就像是故意的一樣。

    至於牧懷之,則將聲音壓得很輕,好似生怕吵着她。

    她確實沒想到,威名在外的“玉面修羅”,竟然就這樣被她輕易糊弄過去。

    陸齊光視野中漆黑一片,只能聽到酒碗相碰、酒液搖晃。

    “懷之,你喝得太少,不夠盡興。”青松先生不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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