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我是玉娘。

    這封信是趁你睡着之後,我翻身起來寫的,用了你屋裏的筆墨紙硯。我還是頭一回用這麼好的東西,像您這樣的金枝玉葉,喫穿用度確實與我大有不同。

    您看見這信的時候,我大概已經走了。殿下不必來找我,我自有去處。

    若是我不說,你興許一直髮現不了我的真實身份。所以,我想了想,與其等你和將軍發現,倒不如我先挑明瞭說,也多少算是給我這等不入流的人留些難得的體面。

    我是玉娘,也是拾玉。

    我不是什麼被拐來的揚州人,是土生土長的上京人。

    我姓雷,是雷老五唯一的女兒。

    我雷拾玉,是秀音舫唯一懂算賬、會記賬的人。

    所以,打從十歲,我一雙手摸會了算盤,便開始在秀音舫內,幫着我阿耶管賬。

    您大概不懂吧?像您這樣生來便銜着金枝的人,想來也不明白秀音舫記賬的意義。

    出入秀音舫的人,多是些達官貴人,記好賬,不光是爲了討錢——誰愛什麼娘子,誰對娘子做過什麼事,秀音舫都一清二楚,這樣,便能更好地拿捏這幫好色之徒。

    我想,您大抵要問,我到底知不知道我阿耶所作的那些腌臢事。

    其實,我都知道。

    我不光知道,還知道得一清二楚。

    先前,我同您說,我是揚州人,打八歲時來了上京。

    這事兒是真的,只不過,對象不是我,是坊內最漂亮的蓮花娘子,那是她的親身經歷。您瞧,我甚至不知道她原本叫什麼名字,好像連她曾經的存在也一併被抹去了似的。

    蓮花娘子比我年長個五六歲,待我如姊妹,同我關係最好。

    可就在上月,秀音舫開張時,戶部侍郎家的小郎君來討歡,不小心將她掐死了。

    是我,在月黑風高的時候安排着,叫人把她給埋了。

    她也不是我下令去埋的唯一一人。

    我若說我不知道我阿耶做的那些事兒,您信嗎?

    晾是我這樣會騙人的人,這話我自己聽着都不信。曾經做這些事的時候,我還會在第二日去燒個香,可現下我知道了,不管我信什麼、拜什麼,他們都不會庇佑我。

    遲早有一日,我會遭報應,我阿耶也會。

    那些娘子們,都是從別處略賣來的,此前,也有自己的家人。

    我剛知道些事的時候,曾想過要救她們。可那時我太小,太笨,幫着幾個娘子逃走,很快就被我阿耶抓了回去。我自然是沒什麼事的,而那些娘子的處境可想而知。

    具體怎麼樣了,我不大想說。

    其後,我又嘗試了幾次,但結果大同小異。

    記賬之前,我一直在想,我阿耶這樣壞,觸犯了那樣多的律例,爲何還沒來人來抓他?

    後來開始記賬了,我就懂了,那些個本應來抓他的達官貴人,自己也一條腿踩在秀音舫這條船上,要是把我阿耶抓走,誰來幫他們找些不一樣的樂子?

    原本我以爲,若我將賬本交給一個可信的大官兒,我阿耶的秀音舫估計就辦不下去了。到那時,就不會再有無辜可憐的娘子受害,我也終於能睡個好覺了。

    可賬越寫越多,我能認出來的達官貴人也越來越多。

    慢慢地,我就明白過來,這些人幫不了我,我也不知道能幫我的人在哪裏。

    每一回,當我嘗試想救人的時候,都是在拿旁人的性命去賭博。所以,我覺着累了。

    我想,人就是這樣,這世間哪有什麼清白的買賣呢。

    我生來就是雷老五的女兒。

    這是打我一出生就被定好的命數。

    委實說,一開始,我沒想着要向您與將軍隱瞞身份。

    牧將軍救下我的時候,我的的確確正從秀音舫裏逃出來,我阿耶派來的人也確實在後頭追我。但他們歷來不敢動我,我被追得好玩兒,沒想到牧將軍會出手相助。

    我無非是看着牧將軍長得好看,順勢一倒,佔他便宜罷了。

    殿下大人有大量,我錯了,您可別怪我。

    後來發生的事兒,您都知道了。

    我被牧將軍帶回鎮國公府,從和我一樣卑微的人那兒聽來您的消息,純粹覺得有趣,便想着要將您與牧將軍這對癡男怨女湊成一對。

    可您,除了對牧將軍的感情之外,渾身上下都和我想象中不大一樣。

    我以爲您會再高傲點兒、再目中無人點兒,您是受寵的公主,有資格這樣。可您沒有。您不光沒有,昨天,我還清楚地看見您,走到了我所在的塵埃裏。

    哪有人尚且自顧不暇,還有功夫擔心別人的?

    但您就是這樣的人。我想,您不論什麼時候,都做不了獨善其身的人。

    我不大擅長夸人,這張嘴裏很難說出好話。

    可我打心眼兒裏認爲,大梁有您這樣的公主,就說明,它還能活下去。

    所以,我願意再試一次。

    若您已看到這兒了,便到城東的藏珍閣去一趟。

    今晨,趁着您沒醒的時候,我會先到藏珍閣去,把秀音舫的賬本藏在那兒,您只管報上我的名字與暗號,就能把賬本取出來了。

    我的名字,您已經知道了。

    而暗號,我想今晨改個新的,就叫“必承其重”吧。

    這話是您同我說的,我聽着,便覺得,您確實多少有公主的樣子。所以,我喜歡這四個字,也願我玉娘,承得起您對我多看的幾分重量。

    從前,我將秀音舫的賬本縫在衣裏,這樣既不會弄丟,也不會被賊人偷了去。可我思來想去,又覺得這樣很是好笑:我阿耶與我,便是上京城最大的賊人,怎麼還倒打一耙呢?

    現在,我心口那一塊長而白的布,終於要扯掉,其間就再也放不進什麼東西了。

    公主呀,您說,若說這秀音舫的事,我一點兒也沒參與,青天白日下的王法能放過我嗎?

    哪怕它能,我自己也無法放過自己。不論是爲了什麼、因爲什麼,那些小娘子的眼睛都看着我,蟲蟻一樣撕咬着我,扒爛我的肚腸,非要翻出一些愧怍。

    更何況,我哪裏沒參與呢?

    我雷拾玉不參與,就是最大的參與了。

    幸好。

    我只覺得幸好。

    若是牧將軍長得差一點兒,您待我的態度高傲一點兒,這本賬,我又交不出去了。

    對了。

    您問過我,若我脫離秀音舫,想尋個怎樣的人家……

    我想,您到藏珍閣去的時候,興許會見到一名夥計。

    他長得不算好看,甚至說相當平庸,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沒什麼特殊的。他眉骨上有一道疤,跟刀劃拉似的,瞧着還有點兒嚇人。

    可別看他長得不好看,卻是個客客氣氣、彬彬有禮的好人。

    他是婁家的小郎君,就住在城東的朱雀巷。我喜歡他。那就是我想嫁的人家。

    您當時說,凡是您能爲我張羅的,都會盡量去做。

    我知道您是一片好心,可我思來想去,還是不敢有這樣的妄想。

    我是雷老五的女兒,這整座上京城,誰人不知雷老五是秀音舫的主人。哪怕他一時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當真談婚論嫁,也是遲早會知道的。

    所以,您說錯了,我並算不上什麼清白人家。

    若說您幫着我、解決了賬本的事兒,可您任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改不了我的出身。

    這是一開始就定好的。

    您問我一百遍,我也始終以爲,我沒得選。

    除非您能把我塞回孃胎裏,讓我素未謀面的阿孃換個夫婿。

    說到夫婿,我又不得不再和您說說牧將軍的事兒了。

    昨夜您與我,原本說得好好的,卻突然緘口不言,把話題岔開,晾是誰都知道,您定然有什麼事情瞞着牧將軍,並且還在猶豫要不要說呢。

    我說真的,您聽我一句勸。趁着您還有得選,趁着他滿心都是您,您有什麼想說的、想問的,就該儘管說出口。您是被愛着的人,又有什麼好害怕的呢?

    可千萬別等到您與將軍因爲一些不必要的事產生了誤會,那時再來後悔。

    當然,您倒不必把心中的顧慮告訴我。

    反正我馬上就要走了,您不知道我在哪兒,我也聽不到。

    您應當把這些該說的話,都說給應當聽的人。

    好了。到這裏,我也差不多也要言盡於此了。

    我看過一些說俠的話本,這時候,通常都要講點吉利話,或是苦大仇深的訣別——譬如有緣再會,譬如江湖不見。我覺得這些話太沒意思,好像故意要拿捏輕鬆或艱難的做派。

    所以,我打算同您說,來生再見。

    來生,我想投胎到一戶好點兒的人家。倒也不用像您那樣、有滔天的富貴與好運,我只想阿耶能是個尋常普通的好人、不做什麼壞事,然後,能讓我見見我的阿孃。

    屆時,我就不必再操心什麼賬本不賬本、良家不良家,沒什麼秀音舫,我也不用愧怍。我可以抱住我心儀的小郎君,大聲地訴說我的喜歡,同他白頭到老,生好多大胖小子、水靈姑娘。

    可事實是,我知道沒有來生。

    哪怕有,按照我這輩子作的惡,下輩子也會投胎成豬、成狗。

    別問我到底要去哪兒。

    天道昭彰,做了壞事,就會受到懲罰。

    可還是謝謝殿下。至少最後,我做完了我想做的。

    就算前頭再沒有路,能讓我雷拾玉繼續往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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