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陸齊光愣在原地,梁帝與皇后相視一笑。

    “過來坐。”皇后向着陸齊光招了招手,舉手投足之間盡是雍容與溫柔。她是江南出生的女子,性格本就柔婉,如今看見女兒,自然滿是慈愛。

    陸齊光依言走到皇后身邊,不多時,就有宦官爲她奉上座椅。

    她歷來受寵,同帝后之間不必拘泥於深宮禮節,倒與尋常的百姓人家有幾分相似。

    陸齊光理裙落座,好奇地打量着面前那位氣定神閒的灰髮男子,確實在記憶中找不到什麼對應的印象,便疑惑地問道:“這位是?”

    灰髮男子但笑不語。

    看見此情此景,坐於主位上的帝后被陸齊光逗笑了。二人交換眼神,皇后微微掩脣,梁帝的眼角也彎出可見的細紋,分明都是一副盡在不言中的表情。

    “怎麼,這就不記得了?”梁帝神色明朗,向陸齊光打趣道,“小時候,你可沒少騎在鎮國公的脖頸上;長大了,就只剩一句‘這位是’了。”

    陸齊光一臉茫然:騎在脖頸上?有這回事嗎?

    她腦袋空空,完全想不起自己還有這段經歷,可看着父母的神色,又不像是在開玩笑。

    而且,面前人竟然就是鎮國公?!

    牧氏的“鎮國公”爵位雖然與晁氏的“定遠侯”一樣,是世襲所得,但牧氏不辱英名,子孫世代忠良,是上京城出了名的將門世家,聲譽與晁氏分處兩極。

    而在歷代承襲爵位的牧氏後人之中,當今“鎮國公”、兩朝老臣牧破虜最爲能征善戰。先帝在位時,梁國深受西北狄戎所擾,牧破虜三次出征,不出半年便令狄戎歸順大梁。

    陸齊光前世沒注意過牧懷之,卻對牧破虜的威名有所耳聞,還聽嘴碎的宮人們傳過,道是牧破虜之所以百戰百勝,是因他相貌太過醜陋,敵人一看就嚇破了膽。

    可面前這位鬚髮灰白的長輩,五官端正,硬朗而不失慈祥,雖然能清晰地看出風霜與歲月的沉澱,卻也不難發現他年輕時定是個玉樹臨風的美男子。

    根本就不是因爲太醜才能嚇退敵人嘛。

    而且話說回來,牧破虜是牧懷之的父親……

    難道她小時候當真騎在牧懷之父親的脖子上過?!

    陸齊光白淨的臉頰立刻紅雲遍佈。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從座位上站起來,十指侷促地糾纏着,小聲道,“我當真不記得了,還望鎮國公海涵。”

    鎮國公哈哈一笑,聲音中氣十足:“公主非要折煞老夫,老夫可不讓。”

    他緩緩起身,走到陸齊光身旁。陸齊光見他縱使年事已高,身形卻依然挺立、傲骨錚錚,仍可見沙場老將之風,不由心生敬意。

    鎮國公打量着陸齊光,伸出佈滿老繭的手,落到自己膝邊,比劃了兩下,慨嘆道:“上回見到公主,公主還不到老臣膝蓋高。一眨眼的功夫,這麼多年就過去了。”

    “長樂兒時,特別喜歡跟在鎮國公後頭。”皇后雙眸含笑,順勢接話道,“她現在瘦得多了,曾經那麼點大的時候,像只白白胖胖的雪糰子似的。”

    梁帝看了看陸齊光,微微一笑:“長樂最是愛美,皇后這樣說,怕是她要同你生氣了。”

    陸齊光對這段經歷沒有印象,完全插不上話,索性不再想着聊天。她正巧瞧見一位女官走入殿內、要向四人侍茶,便迎上去,接過對方手中的茶盤,由自己親力親爲。

    她一面斟茶、爲長輩們奉上,一面在心中暗自思索:今日雖是她的生辰,但眼下距離宮宴時辰尚早,鎮國公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上一世的今日,陸齊光也提前入宮、看望帝后,卻並未見到鎮國公。這一世她行程未改,經歷卻並不一致,多少有些猜不透箇中緣由。

    “好了,且先不說長樂。”正當陸齊光納悶的時候,梁帝卻突然話鋒一轉,“懷之自邊關調回上京任懷化將軍,已有一段時日,他可還習慣?”

    梁帝說這話時,陸齊光正捧着一盞茶、爲父親奉去,不由手腕一頓,眸中閃過訝異。

    反觀其餘三人:梁帝關切,皇后嫺靜,鎮國公淡笑,無不氣定神閒。

    陸齊光原先以爲,牧懷之平時有時間追查定遠侯,是因爲軍中事務並不繁忙。她對他的官途一無所知,只知道他是個將軍,卻並不瞭解他具體的品級。

    方纔聽梁帝說,牧懷之如今是懷化將軍。

    而在大梁武官之中,懷化將軍位處從三品,是有官名但無職事的散官。

    原來牧懷之日常有所閒暇,是因爲他不掌實權。

    牧氏幼子戰死沙場,牧懷之身爲牧氏僅存的獨子,受皇帝體恤,回京調任,這點無可厚非。可讓陸齊光不解的是:按說牧氏世代忠良,牧懷之又是聲名在外的將才,爲何不委以重任?

    陸齊光那一剎的驚訝,已被梁帝與鎮國公盡收眼底。

    只是,這二人誰也沒有對此做出什麼表示。

    “那小子在邊關野慣了,這回承蒙陛下聖恩、回到上京,脾氣卻還和以前一樣臭。”鎮國公捧起茶盞,低頭啜了一口,臉上的笑容仍同先前一樣爽朗。

    梁帝聞言,朗聲笑了幾聲,接過陸齊光奉來的茶盞,捧在手中:“年輕人嘛,自有風骨。”

    他看了陸齊光一眼,臉上的笑意仍與方纔一樣親切和藹,口吻也稀鬆平常:“如今長樂也已及笄,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紀了,不知懷之如今可有婚配?”

    陸齊光一個激靈:怎麼突然又說到這個了?!

    她匆忙打量梁帝的神色,卻一時分不清他是當真還是戲言,不由心下暗道不好。

    上一世,她婚事懸而未決,三名惡徒纔始終矚目於她。若是如今太早定下婚事,只怕會錯失報仇的機會——定遠侯和狀元郎都還好說,可鄰國晉帝既然已有了竊國的野心,要是沒了她的婚事當個由頭,一定會尋找別的辦法下手,還不如直接用她的婚事來吊着他。

    比起自己的幸福,陸齊光歷來會將大梁放在首位。

    所以,哪怕讓她的婚姻成爲復仇的武器,她也並不在乎、心甘情願。

    雖然……

    雖然嫁給牧懷之,好像也沒什麼不好。

    想到這兒,陸齊光的臉還是慢慢紅了。

    “阿耶。”在鎮國公回答之前,陸齊光率先答道,“兒臣暫時沒有嫁人的心思。”

    一向疼愛陸齊光的梁帝,此時卻眉峯微蹙,低聲呵斥了一句:“放肆,豈能如此無禮?”

    “公主放心。小兒斷是配不上公主的。”鎮國公哈哈大笑,似乎對此並不介懷,擺擺手道,“陛下最是寵愛公主,定會爲公主擇一位良婿,任是誰,也不會是小兒。”

    陸齊光並非當真不喜歡牧懷之,聽到鎮國公如此言語,心下多少有些複雜。

    她知道,要是自己一直呆在靈芝殿,帝后與鎮國公的話題就會一直圍繞她的婚事來展開。反正已經見過父母,目的達到,她索性也不打算久留。

    “阿耶、阿孃。”陸齊光徐徐低身福禮,“兒臣還未探望長姐與幼弟,先行告退。”

    -

    陸齊光走出靈芝殿,重新迴歸日光之下。

    她此前遣元寶去取馬蹄酥,元寶還沒回來,她自己倒先從殿內出來了。

    想到方纔鎮國公看似輕描淡寫、實則斬釘截鐵的話,陸齊光有些難言的惆悵。

    她對牧懷之很有好感,也知道牧懷之傾慕於她,可在二人互通心意之前,她卻先捱了鎮國公的當頭一棒——聽上去,鎮國公似乎反對牧懷之同她有過多牽扯。

    不過,這股惆悵並沒有困擾陸齊光太久。

    甫一想到許久未見的弟弟陸白石,她就滿心滿意都是欣喜。

    陸白石是敏昭儀所出,年幼,體弱,遂了母親柔順的性子,平素溫溫和和。他生得好看,脣紅齒白,就是太瘦弱,因此常被梁帝評價缺少男子氣概。

    陸齊光尚未離宮立府的時候,陸白石就常愛粘着她,跟個小尾巴似的,與她很親近。在她出宮當日,陸白石還一邊哭、一邊追着她的馬車,惹得陸齊光也紅了眼眶。

    一陣時候沒見,也不知白石的身體好一些沒有。

    心中有此掛念,陸齊光不由急迫起來。她請靈芝殿門口的宦官向元寶帶話,道是送來馬蹄酥後,就去陸白石所居的觀雲殿找她,隨後便匆匆離開。

    -

    觀雲殿與靈芝殿相隔不遠,陸齊光徒步而行,很快抵達。

    看見陸齊光,留侍觀雲殿的女官一時沒有行禮,先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殿內,才盈盈福身,神色似乎有些尷尬:“奴婢見過長樂殿下。”

    “免禮。”陸齊光留意到女官的表情,疑惑道,“怎麼了?”

    想到陸白石的身體狀況,她立時緊張起來,追問道:“白石沒事吧?”

    “皇子殿下倒是沒什麼事,只是……”女官囁嚅,眼神閃爍,再度往殿內瞟了一眼,連吐字都有些艱難,“大公主殿下正在裏頭,應是陪着皇子殿下玩耍呢。”

    大公主也在?她怎麼會在這兒。

    陸齊光的柳眉訝異地一挑,很快又煩悶地皺了起來。

    大公主與二公主不合,是衆所周知的事;除此之外,闔宮更知,大公主與小皇子也並不親近,她嫌小皇子身上藥味兒太重,又不夠陽剛,便待他很是嚴苛。

    陸齊光雖然不打算與陸玉英起什麼正面衝突,卻也怕那刁鑽刻薄的長姐爲難幼弟。

    “走。”她揚了揚下頜,“速速引本宮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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