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正卿與大丫打了照面,無疑是今日最糟糕的事。
這是場豪賭,賭居正卿是否徹底打探過賀松的身家背景——賭贏了,雙方相安無事;賭輸了,輕則打草驚蛇,重則再度爲賀松一家招來殺身之禍。
陸齊光腦中空白,耳畔似有警鐘四作。
可她不能輕舉妄動,更不敢叫在場的任何一個人看出她的異樣,只能佯裝鎮靜地向大丫招了招手,將聲線也維持如常:“端過來吧。”
好在,居正卿很快就回過頭來,再度凝望着陸齊光的雙眸。
他沒有認出大丫。
陸齊光頓時覺得慶幸:只要他認不出大丫,不論他盯着她看多久,都是值得的。
她自大丫手中接過呈來的茶盤,親自放上茶几,緩聲道:“下去吧。”
“是。”大丫也沒有多作停留,應聲徐徐退下。
看着小姑娘消失在前廳,陸齊光緊繃的神經放鬆些許。她以兩指圈起壺耳,爲居正卿斟了一杯正滾的武夷巖茶,雙手遞了過去:“居小郎君,請用茶。”
言笑晏晏間,她仍是那個柔婉可人的小公主:“居小郎君還沒同本宮說過今日此行的目的呢。”
居正卿的視線在她一雙美目間流轉,似乎有些恍惚,聽見她的話,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
他接過茶盞,低頭吹了兩口氣,才道:“殿下可聽過鹿鳴宴?”
陸齊光柳眉一翹:“自然聽過。”
她曾在書中看過,文科省試過後,吏部與禮部往往會擇地山野之間,合辦一場“鹿鳴宴”,凡是貢士及考官皆可出席,既是爲舉子榮升貢士而慶賀,也是爲報省試各路高官的識人之恩。
鹿鳴宴雖打着以文會友、報謝師恩的名號,但想也知道,這種官員齊聚一堂、貢士觥籌交錯的場合,難免會爲有心攀附權貴之人提供機會。
但……她一不是舉子,二不是考官,居正卿爲何要跟她提起鹿鳴宴?
她並未掩飾自己的困惑:“居小郎君的意思是?”
“再過三日,就是鹿鳴宴了。”居正卿微微一笑,“屆時,居某想請長樂殿下一起出席。”
陸齊光驚訝:“你想叫本宮一起?”
“正是。”居正卿頷首,“不知殿下可否恩准?”
陸齊光一時有些猶豫,不知居正卿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可很快,她就點了點頭:“方便。居小郎君盛情,本宮哪裏有拒絕的道理。”
雖然她不知居正卿此舉目的,但這場鹿鳴宴確實是個契機——如此場合,省試的彌封官應當也會出席,可以趁勢觀察一下此人的動向。
得了陸齊光的應允,居正卿展眉一笑:“本次鹿鳴宴,將在巳時於京郊紅楓山舉行。居某不敢驚擾殿下玉駕,就與殿下在那裏碰頭吧。”
-
與陸齊光定下行程後,居正卿沒再多作停留,只與陸齊光寒暄一會兒,就離開了公主府。
原先,陸齊光還想趁着居正卿主動拜訪,多和他聊幾句,套套話、試探一下。豈料居正卿這小子賊得很,與鹿鳴宴邀約無關的事還真不多說,口風甚是嚴密。
居正卿走後,陸齊光仍坐在前廳。
她手中圈着一杯溫茶,正凝神思考,甚至忘了去通知元寶將孩子們帶出來。
既然如此,爲何居正卿希望她出席鹿鳴宴?
而且,今日居正卿這通邀約,要告訴牧懷之嗎?
上回,他看見她與居正卿單獨相處,神情不渝,氣壓低得嚇人——但嚴格意義上說,鹿鳴宴也不算是她和居正卿單獨相處,向牧懷之事無鉅細地交代,會否太過叨擾?
陸齊光還沒想明白,一擡頭,就看見大丫站在前廳門外。
大丫的神情涼得像冰塊兒,與平素的冷靜相比,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大一樣。
“怎麼了?”陸齊光放下茶盞,走到大丫面前,柔柔地挽住了小姑娘。
大丫扭頭,直視着陸齊光的眼睛。
“公主。”她的聲音很鎮定,卻有種超越年齡的通透,“剛剛,你在害怕嗎?”
陸齊光睫梢一顫。
她還沒想出該如何應答大丫的話,就聽身前的女孩再度開了口。
“是他吧。”大丫低眉,秀氣的面龐好似凝着一層冷霜,“那個……害我阿兄的人。”
陸齊光驚訝於對方的精準的直覺與細膩的心思,沉默了片刻,才道:“是。是他。”
大丫輕輕地皺起眉頭。
“那我知道你爲何害怕了。”她看向陸齊光的眼神裏染上些許疑慮,“可你……爲何愧怍?”
陸齊光忽然發現,大丫瞧着悶聲不響,只是方纔那場交鋒的旁觀者,卻比她更像個局中之人,對一切洞若觀火。
她對賀松一家的愧疚,遠大於對居正卿的恐懼與恨意。
在上一世,居正卿暗度陳倉、操控科舉,不被任何人所發覺,甚至還風風光光地奪得狀元、衣錦還鄉。這背後,既有賀松一家的恨苦與枉死,也有科考官員們的疏漏與失職。
她身爲皇室,雖是女流,肩上卻也擔着黎明蒼生的福祉。萬幸是,前一世,她沒能阻止悲劇,這一世,她還能爲這無辜受害的一家盡綿薄之力。
“因爲我沒能阻止壞事的發生。”陸齊光輕輕悲嘆一聲,“我只能讓事情不再變得更壞。”
大丫凝望着陸齊光,烏黑的眼仁像兩面鏡子,映着被迫迅速成長的小公主。
“可是……”蠢笨嘴拙的少女想了想,難得在陸齊光面前斟酌着措辭,“我想,大梁有你這樣的公主,阿兄有你這樣的朋友,是很好的一件事。”
“你已經對我們很好了。既然不是你害了我們,那對我們就只有天大的恩情。”
像是爲了安撫她似的,大丫拍了拍陸齊光挽來的手臂。
“我知道你不會讓任何人失望……可在那之前,你不能先把自己壓垮了。”
陸齊光沉默地聽着,慢慢就溼了眼眶。
重生之初,她以爲,老天給了她重活一世的機會,是爲讓她睜大雙眼、明辨惡人;可她一路走來,看到更多的是大梁敗絮其中的頹唐,全無報仇雪恨的快感。
陸齊光始終是在質疑自己的。
她所做的這些事,真的有讓大梁變得更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