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連下了三日,林軫只穿一件單薄的麻布外衣,和自己因高熱而渾身滾燙的幼弟緊緊湊在一起取暖。

    終於,他們在城門即將關閉的最後一個時辰,走到了乾關口。

    只要跨過這道門,他們所踏足的便再也不是大啓的疆土了。

    “哥,我好冷。”瘦弱的幼弟燒得滿臉通紅,意識都有些不太清楚了,只是虛弱地靠在哥哥懷裏反覆嘟囔着。

    林軫忽然覺得自己實在是無能得很,但他來不及傷春悲秋了,因爲眼前幾個守關的大漢已經攔下了他們。

    “你們兩個小孩子家,跑的這兵荒馬亂的地方來幹什麼?還不快點回家!”一個穿着甲冑的漢子先開了口。

    “大人…我們…我們要過關…”林軫不欲與他多說什麼,只求速速前往南楚避難。

    “過關?過得什麼關?啓楚交惡,三關皆閉,你這小子難道不知?”另一個略矮些的守衛神情尖酸道。

    “煩請大人通融。”林軫壓低了聲音,好言好語祈求道,“小人父母年前纔去,家中的幾畝田地也被伯父所佔,故想去投奔已經嫁到南楚的姑母…舍弟現下生了病,可我們的盤纏卻被賊人所盜,現下真是身無分文。這大雪紛紛揚揚下了好幾日,若後日再到不了姑母家,恐怕真的要命喪於這白茫茫一片冰天雪地中了。”

    “說是不行,就是不行,小子,我說你哪來的這麼多廢話?我們這要出關的人裏,十個有八個都是有難處的,若我們人人都放行,其中混上一兩個案犯、細作,這誰又能擔待得起?”先前說話的守衛狠狠擰了擰眉頭,不耐煩地出言道。

    見此情形,又看了眼懷中的弟弟,林軫咬了咬牙,極不情願地從袖中掏出一枚晶瑩的玉佩,遞給他們。

    “此玉佩還望大人笑納。”林軫略微低頭,很好地藏住眼中的憤恨與不甘,恭敬道:“這玉佩是小人的家傳之寶,也是小人身上唯一值錢的物件了,煩請兩位大人高擡貴手,放我們過關吧。”

    “喲,你這玉佩只有一枚,我們這兒卻有兩個人,你這小子倒是說說看,我倆要怎麼分這玉佩纔好?”可那矮個子的守衛顯然不打算這麼容易就讓他們出去。

    林軫還是個孩子,並沒料到他會這樣刁難自己,自己的玉佩交出去便罷了,總不能將小若的也給他們吧?

    聞聽此言,一時間林軫眼中的怒火再也壓抑不住了,他猛地擡起頭來,那眼神倒是把二人都嚇了一跳。

    手拿玉佩的守衛明顯心虛了些,他努力挺起腰桿,剛要叫罵,就聽一道老邁但並不含混的聲音響起:“周齊吳耀你們莫要在難爲這兩個孩子了,就放他們出去吧。”

    林軫先聞其聲,正在疑惑之際,便看到城門樓中緩緩走出一位老人來,林軫不知他是何身份,但也恭恭敬敬行了禮,叫了一聲大人。

    老人擺擺手笑道:“什麼大人,不過只是個小小守衛,徒守了這乾關三十年罷了。”

    說罷,老人便將那玉佩拿了回來,又轉頭對那兩人嚴肅地說道:“這麼多年了,你二人怎麼就是不知道收斂?平日裏你們收些東西,我只憐你們身處這苦寒之地,不願計較,沒想到今日你們連兩個小孩子也不放過,周齊,吳耀,你二人聽着…若再有一次這樣的事情發生,我便向平州府遞上你們的罪狀,你們便等着下獄流放吧!”

    “姚老,姚老,我們這不過一時鬼迷心竅了,您可千萬別和我們這起子俗人一般計較啊!”剛纔還趾高氣昂的兩人,立刻便如同鬥敗了的公雞一般,低眉順眼地給眼前的老人賠不是。

    老人卻並不搭理他們,只是打發了他們離開,然後溫和地對眼前這個羸弱但仍是目光凜凜的男孩道:“這玉佩既是家傳之物,你便將它好好收起罷。”

    說着,他便將那玉佩往林軫手裏塞去。

    林軫卻並沒有接過去,他想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擡起頭來直視着老人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又從容不迫道:“多謝大人,只是這玉佩既已送出,便再無收回的道理。今日大人救我兄妹二人的性命,小人無以爲報,想來大人也並不貪圖什麼回報,但別人救了我,我也斷不能做個白眼狼。這玉佩實是爹孃所留的信物,本不欲示於人前,但今日我自願將它雙手奉上送給大人,不爲其他,只是現如今我雖力弱,不能報恩,但並非永遠不能。若有一日,機緣巧合,再遇大人家中子侄持此玉佩,我必將待其如親似友,願爲其肝腦塗地,永世不悔。”

    那老人一愣,似乎並未料到眼前的男孩居然能說出如此一番豪氣干雲的話來,等反應過來後,拍着林軫的肩膀朗笑一聲:“哈哈,好小子!想不到年紀輕輕,竟有如此氣節!”

    “只是,大人,還未曾請教性命…若不知大人姓甚名誰,小人怕來日認錯了人,報錯了恩。”林軫忽然想到了這個問題。

    “這玉佩我收下了,就當全了你的一番氣節,不過,你我二人萍水相逢,這姓名嘛,便不必留了,來日你若遇見持玉人,自當去報你的恩,不必在乎是否乃老朽之子侄。這玉尋有緣人,既然從我家到了人家的手中,那便自然有一番因緣際會,興許人家對我闔家上下有恩,又或許是老朽那些不肖子孫欠了人家的債要來償還,凡此種種,老朽是看不到了,不過倘若真有這麼一天,就當誰得了這玉,誰便是你的恩人。”

    “可是…”林軫仍要辯駁。

    “落子無悔,你說人生,哪有這麼多的可是?”老人已不去看他,說完這句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這鵝毛大雪中,如塵埃砂礫一般渺小的兩個孩子相互依偎着走出了乾關,只留雪地裏淺淺的兩串腳印。

    記憶回攏,林軫睜開眼睛,用眼神描摹着景岫的臉。

    他慢慢掏出一塊極爲相似的玉佩,將那兩塊玉佩垂至眼前,黎明月落,太陽尚未升起,他眯了眯眼睛,耳邊再次傳來幼弟垂死之時哀哀的低語…

    林軫覺得自己小的時候真是傻得很,以爲過了大啓,來到南楚,他們便能安然無恙地活下去。只可惜,現實給予了他最殘酷的一擊。

    出了大啓,沒過幾日,弟弟的病漸漸轉好,林軫快活得很,他以爲他們終於要苦盡甘來了,可是他還是沒能活過三月。

    他死得太過慘烈,那段記憶林軫根本不願回首,只因他臨終之前看向自己的眼神,一旦想起便好似錐心刻骨。

    “哥,我是不是要,要死了?”說出這話時,那本生得靈動可愛的小童,整個人早已不成人樣了,他缺了一顆眼珠,右邊的手上也只剩下三個手指了,他就這麼躺在林軫的懷裏,努力綻出一個笑容,但最終還是失敗了,因爲他的嘴角有一條極深的傷口,他只要稍一咧嘴,那傷口立刻就血肉模糊地張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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